直解中
曰:能纳诲之谓直。能犯颜之谓直。能触忌讳之谓直。能封驳诰敕之谓直。能排群骇、伸独断之谓直。能令权贵胆落、佞幸色沮之谓直。能令儿童走卒以其姓字为国气势之谓直。能令夷狄盗贼惮而不敢突,闻其名而不敢侮之谓直。能令人主骤闻而怒其言,继而致其敬,事亟而思其言,思而致其悔之谓直。
凡自智而愚人,自圣而不下人,内无上下古今在心、而号称盖世不可复加,外腾讪笑怨詈在世、而貌作守中不可轻桡者,此大病也。凡略神圣之名而朴其称,如先生之教弟子而董其成;了于天人王霸之辨,而掸讨血脉不差累黍;熟于动止起讫之几,而指画事势如其约束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纳诲也。古之人有能之者:伯益诲启,仲虺诲汤,传说诲武丁,伊尹诲太甲,太公诲武王,周公诲成王,此可诲则诲而一其德者也,此诲君之正脉也。孔子、孟子诲列邦之君,此有悲闵之心而不忍不诲者也,此诲君之变局也。其在《抑》之诗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夫呼其君为"小子",至挚也;示之事,提其耳,至严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居正体道者也,必端庄俨恪而使人敬、温厚和平而入人深者也,必以尧舜其君为志、不尧舜其君为己耻者也,必名实加于上下、取重盈廷而不吾媟者也,必不吾疑则举而措之、不吾然则###卷而怀之者也。
凡席尊荣而雄顾视,处佚乐而肆指挥,伉厉守高,而挟雷霆之威,以詟服上下左右四旁;耽盘忘反,而借宫府之深,以障塞人间是非利顿者,此大病也。凡输肝剖胆而毋能伪,激于道义、溢于气而毋能平,以身试于不测之悲骇,而全躯命、保妻子非其所乐闻,以危言发深居简出之聋瞆,而天地晦、万物耗非其所得已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犯颜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龙逄犯桀,比干犯纣,此犯而得惨报者也,此虽惨报而光景赖以不坠也。鬻拳犯楚子,茅蕉犯秦皇,此犯而得强从者也,此虽强从而骨理赖以不断也。其在《柏舟》之诗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桑柔》之诗曰:"我生不辰,逢天惮怒。"夫逢其怒而毋钧其悦,节至苦、义至长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不惮势者也,必纯固高亮而亡迁思回虑之惑者也,必闻君之过、如垢污在身而莫能涤者也,必行一暖昧、吐一甘言而得贵官要人不为者也,必不吾疑则为朝廷之药石、不吾然则为千龄万代之龟鉴者也。
凡有情故而不以告,有意向而不以白,有忧患而不以同,有错缪而不以受,有遗忘而不以忆,有匮败而不以补者,此大病也。凡摘君之伏则得之,料君之往则中之,止君之愚则耸之,正君之误则维之,窥君之巇则塞之,洗君之毒则割之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触忌讳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晏婴谏景公于外朝,梁丘据谏景公于内房;据有忌讳而狎,婴无忌讳而忠也。尹铎谏简子,质于众中;韩厥谏简子,必于无人之所。厥有忌讳而巧,铎无忌讳而正也。贾谊谏文帝,则曰;"生为明帝,没为明神。"主生之时而勖其死,谊无忌讳,而文帝不以为狂,文帝不以忌讳罪谊,而尚论谊者乃深以为幸也。刘向谏成帝,则曰:"移于外亲,降为皂隶。"国存之时而虑其亡,向无忌讳,而成帝不以为戚,成帝不以忌讳罪向,而尚论向者乃深以为幸也。其在《节南山》之诗曰:"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既而曰:"家父作诵,以究王汹。式讹尔心,以畜万邦。"夫立于"不敢戏谈"之朝,而表其作诵之名,有道君子之所敬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精白乃心者也,必脱略形迹、屏除边幅者也,必众皆支吾窜匿而我积不能忍者也,必天命人心迫之、使不得不破其蔀而攻其莠者也,必不吾疑则引为股肱心膂之重、不吾然则告吾心于皇天后土、证吾心之理于仁圣贤人、而足以自存者也。
凡唯其出入而莫予闲,唯其操纵而莫予理,唯其低昂而莫予折,唯其轻重而莫予持,唯其喜怒而莫予箴,唯其与夺而莫予准者,此大病也。凡君所不足其躬则拾之,君所不实其里则诇之,君所不修其名则策之,君所不钧其情则式之,君所不慎其言则醒之,君所不便其令则障之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封驳诰敕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齐景公令三出而职计莫之从,令三出而士师莫之从,此封驳之所由以始也,可以教天下之凡为职计、凡为士师者也。汉王嘉以丞相封还诏书,钟离意以尚书仆射封还诏书,此封驳之所由以盛也,可以教天下凡为丞相、凡为尚书仆射者也。唐制凡诏敕有不便,准封驳,是故袁高、许孟容、崔植、郑肃、韩饮、韦宏景、狄兼謩、萧仿、郑公舆,并以给事中封还敕书。此互事而知其相帅为封驳者也,可以教天下凡为给事中者也。宋制凡诏敕有不便,准封驳。是故王安石擢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而宋敏求、苏颂、吕大临并以中书舍人缴还词头。此一事,知其不已于封驳者也,可以教天下凡为中书舍人者也。其在《烝民》之诗曰:"出纳王命,王之喉舌。"既而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夫以出纳王命为荣,而以衮职有阙、不克补之为惧,知荣知惧,社稷苍生之所利赖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聪明警戒、筋信骨强者也,必非礼非义不可以使者也,必操持纲纪、爱惜名器而左计诡遇不行者也,必知王命之在天下与吾道之在天下、共其吉凶消长者也,必不吾疑则吾以善其出纳之职、不吾然则宁告无罪于清议,不可苟容于侍从左右之班者也。
凡国有危难而君不安,君有惶惑而臣不详,君不揣臣之底里而亟则倚杖之,臣不止君之瞀乱而亟则顺从之者,此大病也。凡臣识足以料其几,毋迷于方;臣材足以居其总,毋迁于众;臣议足以定其谋,毋猎于次;臣志足以凝其神,毋桡于守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排群骇、伸独断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汉患诸吕,而陆贾断以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吴畏曹瞒,而周瑜断以为国家除残去秽。幸而有贾、瑜其人也,不幸而无贾、瑜其人,则国气岂不为人所夺邪?宋逼于澶州,而寇准断以亲征;明危于也先,而于谦断以京师为天下根本。幸而有准、谦其人也,不幸而无准、谦其人,则朝议岂不为人所轻邪?其在《载驰》之诗曰;"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小旻》之诗曰;"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夫众思,不可毋集也;而筑室道谋,不可毋戒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老成深虑而有度者也,必不与群行群止、一其气概者也,必平居不以先人、及乎仓卒则变应宽裕而不少窘促者也,必大君早物色之而未尽知其人、及乎树功名节义于举世帖耳寒心之秋,然后凭依之而厚为敬礼之者也,必不吾疑则上以纾君父之亟而下以减民物之痛、不吾然则有策而不见用、有心而不见许,虽吾之伤而不为吾之耻者也。
凡君侧有匪,而君不见;君自谓无匪,而臣不见;臣不见君侧之匪,而与为和同;臣见君侧之匪,而仍与为和同者,此大病也。凡臣骨足以植其体,毋有诎服;臣气足以昌其辨,毋有抵塞;臣智足以清其类,毋有尝试;臣勇足以成其名,毋有折辱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令权贵胆落、佞幸色沮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霍光废贺立宣,而严延年劾其废立之罪;桓温屯中堂吹警角,而王恬劾其不敬之罪:此不以落其胆邪?假令当代无延年、无恬,则权贵岂复知有名分邪?黄皓操弄威柄以误汉,而终董允之世,不敢为非;昆仑奴杖击群臣以辱宋,而惮蔡兴宗方严,不敢侵媟:此不以沮其色邪?假令当代无允、无兴宗,则佞幸岂复知有绳检邪?其在《巷伯》之诗曰:"取彼谮人,投畀豹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夫设言以亟其死亡之甚,是乃哀矜而惩创之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战胜于理道者也;必丰棱气岸特出者也;必牛骥不同载,冰炭不同室,而未能化之则思其所以处之者也;必取证现在之非,逆掸后来之祸,而蚤计熟筹,击断昌明者也;必不吾疑则能为吾君驱除异类,不吾然则天下受其害,我乃不幸而徒获知人、知言之名者也。
凡臣贵其官而行不贵,臣贵其行而名不贵;臣有挢激之行,而国因之以梗;国无归往之臣,而君亦因之以轻者,此大病也。凡臣清足以惠其下,毋使削弱;臣介足以和其下,毋使噪迫;臣刚足以齐其下,毋使惨戚;臣峻足以说其下,毋使震骇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令儿童走卒以其姓字为国气势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曰卢怀慎,为伴食宰相;曰鲁宗道,为鱼头参政;卢阿而鲁毅也。曰桓典,为聪马御史;曰赵霈,为鹅鸭谏议,赵琐而桓特也。国不以桓、鲁重邪?桓、鲁重,则凡为卢、赵者皆轻,此其为天道之所以在人邪?曰魏徵,为田舍翁;曰韦宙,为足谷翁,魏朴而韦鄙也。曰冯道,为长乐老;曰包拯,为阎罗包老,冯阤而包整也。国不以魏、包重邪?魏、包重,则凡为韦、冯者皆轻,此其为人心之所以不死邪?其在《大东》之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夫小人恒窥君子之行检以为声称,是故君子亟自振刷为贵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好修姱节,在垢不染者也;必不犹人,又不离人者也;必心愈苦而道愈腴,行愈奇而气愈昌者也;必不因众多之誉而损实以夸,不因岁年之久而摧刚为柔者也;必不吾疑则与斯代斯人享其声称,不吾然则垂光史策,而俾读书论世,欷歔太息,以为古之所难、今之所希者也。
第2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