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诺普卡讲起公牛和水牛。德罗玛杰罗娃公爵夫人声明说,谈这些很乏味。他们就谈红色衬里。……“关于红色衬里,我倒还记得一件事呢,”扎祖布陵说,慢慢地啃一块面包干。“从前我的营里有个上校,姓康威尔托夫,叫彼得·彼得罗维奇。……他是个挺好的老头子,如今他死了,提起他来就想说他的好处。他不通文墨,喜欢说些荒诞无稽的故事。……他是行伍出身,由于立过特殊战功才做高官的。……他打过仗。我喜欢他,可惜现在他已经去世了。他七十岁才升上校,骑马已经坐不稳,又得了痛风症,浑身骨节痛。往往,在操演的时候,他从刀鞘里拔出军刀,就放不回去,只好由他的卫兵把刀插进刀鞘里。……他解开纽扣还办得到,可是要扣上,那就对不起,办不到了。……这个衰弱不堪的人却一心想当将军。他又老又弱,眼看就要入土了,可是心里老这么巴望,……他就是这种脾气,……他是军人嘛!他就因为要做将军才不肯退役。……他做了五年上校,后来报请提升。……您猜怎么着?啊?这才是命中注定!提升的命令刚下来,他一下子就得了瘫痪症。……他,可怜的人,左脸和右臂都失去知觉,两条腿也弱得厉害。……他不得不呈请退役,于是这个功名心重的人到底没戴上金属铸造的肩章!他办完退役手续,带着他的老太婆到梯弗里斯去休养。他临走的时候哭了,可是他的马车夫一叫他‘大人’,他又笑了。
他只有半边脸哭和笑,另外半边脸却不动,好比塑像。不过他总算还有一点安慰:他的军大衣有红色衬里了。他在梯弗里斯走来走去,撩开大衣的前襟,象是生着一对翅膀似的,让大家都来看他的红色衬里。那意思是说:你要知道你看见个什么人物!他成天价在城里瘸着腿走来走去,炫耀他的红色衬里。……他,我这个朋友,只有这一件快活事。他一走进澡堂,就把大衣放在长凳上,衬里朝外。……这个小孩般的老人就这样安慰自己,自得其乐。后来呢,老得瞎了眼睛。他却雇一个人,领着他走遍全城,露出他的衬里。这个瞎了眼睛和白发苍苍的人走来走去,抬腿都吃力,动不动就绊交,可是他脸上却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严冬来了,天气寒冷,他的大衣却敞着怀。……这个怪人呀!不久,他的老太婆死了。
他送她下葬,唉声叹气,要求人家把他带到她墓地上去,好让那些教士见识一下他的衬里。有人给他另找了个女人,是个寡妇,好照应他。……那寡妇,不消说,对她自己比对当家的关心得多。她为人贪吝。……什么白糖啦,茶叶啦,零钱啦,她统统藏起来。……她把他搜刮得一精二光。她,可恶的娘们儿,一个劲儿地搜刮他,坐卧不宁,后来索性把事做绝了!她这个坏婆娘,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他的红色衬里拆下来,给自己做了件短上衣,另找一块灰色花布给他缝上,代替红色衬里。我那个彼得·彼得罗维奇走来走去,当众掀开他的大衣,可是他这个瞎子,却没看见他那将军的衬里已经换成一块带花点的灰布了!……”德罗玛杰罗娃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乏味,就讲起她那做中尉的儿子。中饭前,有邻居来了:克良钦家的姑娘们和她们的妈妈。她们在钢琴旁边坐下,开始唱扎祖布陵爱听的一首歌。他们坐下来吃中饭。
“这小红萝卜真好吃!”教授说。“您是在哪儿买的?”
“他如今在敖德萨,……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丽季雅·叶果罗芙娜回答说。
“什么?”
“哎呀。……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不知道厨师从哪儿买来的。……我这是怎么了?”
丽季雅·叶果罗芙娜把头往后一仰,为自己精神恍惚而哈哈大笑。……饭后,教授的胖太太带着孩子们来了。他们坐下来打牌。傍晚,有些城里的客人来了。……丽季雅·叶果罗芙娜一直到夜间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呆呆地站一忽儿,听客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以后,这才伸出一只手扶住原先所扶的栏杆,身子摇晃一下,放声痛哭。
“他花天酒地,荡尽家产还不够!他连这都嫌不够!他还要变心!”
她的热泪获得了自由,从眼睛里滚下来。由于绝望,她那张苍白的脸变了样。现在已经不必顾礼貌,她尽可以痛哭了!
鬼才知道,人的巨大精力有时候竟然耗费在什么事情上!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