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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日与夜1

那个从城市中来此的人,对于王杉古堡总爷口说的神,同他自己在栗林中眼见的人,皆给他一种反省的刺激,都市的脉搏,很显然是受了极大影响的。这边境陌生的一切,正有力的摇动他的灵魂。即或这种安静与和平,因为它能给人以许多机会,同一种看来仿佛极多的暇裕,尽人思索自己,也可以说这要安静就是极怕人的。边境的大山壮观而沉默,人类皆各按照长远以来所排定的秩序生活下去。日光温暖到一切,雨雪覆被到一切,每个人民皆正直而安分,永远想尽力帮助到比邻熟人,永远皆只见到他们互相微笑。从这个一切皆为一种道德的良好习惯上,青年男女的心头,皆孕育到无量热情与智慧,这热情与智慧,使每一个人感情言语皆绚丽如锦,清明如水。向善为一种自然的努力,虚伪在此地没有它的位置。人民皆在朴素生活中长成,却不缺少人类各种高贵的德性,城市中人因此常常那么想着:若这里一切一切全是很好的,很对的,那么,在另外许多地方,是不是有了一点什么错误?这种思想自然是无结果的,因为一个城市中人来过分赞美原始部落民族生活的美德,也仍然不免成为一种偏见!
到了这地方后,暂时忘了都市那一面是必须的。忘掉了那种生活,那种习气,那种道德,但这个城市中人,把一切忘掉以后,还不能忘记一个住在都市的好友。那朋友是一个植物学者,又对于自然宗教历史与仪式这种问题发生了极大的兴味。这城市中人还没有到××地方以前,就听到那个知识品德皆超于一切的总爷,谈到许多有毒的草木,以及××地方信神的态度,以及神与人间居间者的巫觋种种仪式,因此在一点点空闲中,便写了一个很长的信,告给他朋友种种情形。在这个信里述说到许多琐碎事情,甚至于把前些日子在栗林中所发生的奇遇也提到了。那信上后面一点那么说:……老友,我们应当承认我们一同在那个政府里办公厅的角上时,我们每个日子的生活,都被事务和责任所支配;我们所见的只是无数标本,无量表格,一些数目,一堆历史。在我们那一群同事的脸上,间或也许还可以发现一个微笑,但那算什么呢?那种微笑实在说来是悲惨的,无味的,那种微笑不过说明每一个活人在事务上过分疲倦以后,无聊和空虚的自觉罢了。在那种情形下,我们自然而然也变成一个表格,和一个很小的数目了。可是这地方到处都是活的,到处都是生命,这生命洋溢于每一个最僻静的角隅,泛滥到各个人的心上。一切永远是安静的,但只需要一个人一点点歌声,这歌声就生了无形的翅膀各处飞去,凡属歌声所及处,就有光辉与快乐。我到了这里我才明白我是一个活人,且明白许多书上永远说得糊涂的种种。
老友,我这报告自然是简单的,疏略的,就因为若果容许我说得明白一点,这样的叙述,没有三十页信纸是说不够的。王杉堡上的总爷说的不错,照他意思,文字是不能对于神所统治神所手创的一切,加以谀词而得其当的。我现在所住地方,每一块石头,每一茎草,每一种声音,就不许可我在文字中找寻同它们德性相称的文字。让我慢慢的来看罢,让我们候着,等一会儿再说。
我住到这里,请你不必为我担心,因为照到我未来此以前,我们原是为了这里的一切习俗传说而不安的,但这不安可以说完全是一件无益的过虑。还请你替我告给几个最好的同事,不妨说我正生活在一个想象的桃源里。
那个矿洞我同那个总爷已看过了。这是一个旧矿,开采的年代,恐怕应当在耶稣降生前后。照地层大势看来,地下的埋藏量还十分可观。不过他们用得全是一种土法开采,迟缓而十分耗费,这种方法初初见到使我发笑,这方法,当汉朝帝王相信方士需用朱砂水银时,一定就应当已经知道运用了。他们那种耗费说来实在使我吃惊。可是,在这里我却应当告给我的老友,这地方耗费矿砂,可从不耗费生命。他们比我们明白生命价值,生活得比我们得法。他们的身体十分健康,他们的灵魂也莫不十分健康。在智慧一方面,譬如说,他们对于生命的解释,生活的意义,比起我们的哲学家来,似乎也更明慧一点。
……
这完完全全是一个投降的自白!使这城市中来人那么倾心,一部分原因由于自己的眼见目及,一部分原因却是那个地位高于一切代表了××地方智慧与德性发展完全的总爷。
数日来××地方环境征服了这个城市中人,另外那一个人,却因为他的言语,把城市中人观念也改造了。
他们那次第一回看过了矿坑以后,又到过了许多矿工家中去参观了一会的。末了且在那荒石堆上谈了许久,才骑了牲口,从大岭脚下,绕了一点山路,走过王杉古堡的后面树林中去。在大岭下他们看了本地制纸工厂,在树林中欣赏了那有历史记号的各种古树。两人休息到一株极大的杉树下面大青石板上时,王杉古堡的总爷,就为他的朋友,说到这树林同城堡的历史,且同时极详尽的指点了一下各处的道路。这城市中人,因此一到不久,堡上附近地方就都完全熟习了。
可是在矿地他遇见了一件新鲜事情。
矿地附近的市集是极可观的,每逢一六两日,这地方聚集了边境二十五里以内各个小村落的人民,到这里来作一切有无交易。一到了那个日子,很早很早就有人赶来了,从这里就可以见到各色各样的货物,且可以认识各色各样的人物。
来到集上的,有以打猎为生的猎户,有双手粗大异常的伐树人,有肩膊上挂了扣花搭裢从城中赶来的谷米商人,有穿小牛皮衣裤的牛羊商人,有大胆宽脸的屠户,有玩狗熊耍刀的江湖卖艺人——还有用草绳缚了小猪颈项,自己颈项手腕却带了白银项圈同钏镯,那种长眉秀目的苗族女子,有骑了小小烟色母马,马项下挂了白铜铃铛,骑在马上进街的小地主。
总之各样有所买卖的人,到了时候莫不来此,混在一个大坪里,各作自己所当作的事情。到了时候,这里就成为一个畜生与人拥挤扰攘混杂不分的地方,一切是那么纷乱,却有一种鲜明的个性,留在一个异乡人印象上。
场坪内作生意的,皆互相大声吵闹着,争论着,急剧的交换到一种以神为凭的咒语。卖小猪的商人,从大竹笼里,拉了小猪耳朵,或提起小猪两只后脚,向他的主顾用边境口音大声讨论到价钱,小猪便锐声叫着,似乎有意混淆到这种不利于己的讨论。卖米的田主太太,包了白色首帕,站到篱前看经纪过斗。卖鸡的妇人,多蹲到地上,用草绳兜了母鸡公鸡,如卖儿卖女一样,在一个极小的价钱上常常有所争持,做出十分生气的神气。卖牛的卖去以后皆把头上缠一红布。牲畜场上经纪人,皆在肚前挂上极大的麂羊皮抱兜,成束的票据,成封的银元,皆尽自向抱兜里塞去。忙到各处走动,忙到用口说话,忙到用手作势,在一种不可形容的忙碌里处置一切。在成交以后,大家就喘着,嚷着,大笑着,向卖烧酒的棚子里走去,一面在那地方交钱,一面就在那里喝酒。
场坪中任何一处,还可以见到出色的农庄年青姑娘们,生长得苗条洁白,秀目小口,两乳高肿,穿了新浆洗过的浅色土布衣裳,背了黔中苗人用极细篾丝织成的竹笼,从这里小商人摊上,购买水粉同头绳,又从那里另一个小摊上,购取小剪刀同别的东西。
一切一切皆如同一幅新感觉派的动人的彩色图画,由无数小点儿,无数长片儿,聚集综合而成,是那么复杂,那么眩目,同时却又仍然那么和谐一致,不可思议。
还有一个古怪处所,为了那些猎户,那些矿工,那些带耳环的苗人,以及一些特殊人们而预备的,就是为了决斗留下的一个空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