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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渔父
细玩此篇,毕竟是有此渔父,非假设之辞也。观其鼓枻之歌,迥然清商,绝不同调,末即顿显拒绝之迹,遂去不复与言,可以见矣。如原决有此见,肯沉汨罗乎?实相矛盾,各执一家言也。公为渔父则易,为屈于则难,屈子所谓邦无道则愚以犯难者也。谁不能智,唯愚不可及矣。渔父之见,原亦知之,原亦能言之,则谓为屈原假设之词亦可。
招魂
朱子曰:“古者人死,则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皋某复'.遂以其衣三招之而下以覆尸。此礼所谓复也。说者以为招魂复魂,有祷祠之道,尽爱之心,盖犹冀其复生耳。
如是而不生,则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而峻之俗,乃或以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闵屈原放逐,恐其魂魄离散,遂因国俗,托帝命,假巫语以招之。其尽爱致祷,犹古遗意。是以太史公读之而哀其志焉。”李生曰:上帝命巫阳占筮屈平所在,与之魂魄。巫阳谓屈原放逐江南,魂魄不复日久,不待占而后知,筮而后与也。公宜即差掌梦之官往招其魂,速之来归耳。夫返魂还魄,生死肉骨,天帝专之,乃使阳筮之,帝之不足为明矣。故阳谓帝命难从,而自以己情来招引之也。天帝亦遂辞巫阳,而谢不能复用屈原焉。盖玉自比巫阳,而以上官、子兰等比掌梦之官,以怀、襄比天帝,辞意隐矣。其招之辞,只述上下四方之不可久处,但道故国土地、饮食、宫室、声妓、宴游之乐,宗族之美,绝不言当日事,可谓至妙至妙。善哉招也!
痛哉招也!乐哉招也!同时景差亦有《大招辞》。至汉时淮南小山作《招隐士》。朱子曰:“淮南王安好招致宾客,客有'八公'之徒,分造词赋,以类相从,或称大山,或称小山,汉《汉文志》有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是也。”王逸云:“小山之徒,闵伤屈原身虽沉没,名德显闻,与隐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彰其志。”
诫子诗”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首阳为拙,柳惠为工ˉ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谲不逢。古尽身危,好名得华。有群累生,孤贵失和。遗馀不匮,自尽无多。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形见神藏,与物变化,随时之宜,无有常家。”卓吾子曰:既云随时之宜,则首阳非拙;既云无有常家,则何必柳下而后为工?班固赞曰:“刘向言少时,数问长老贤人通于事及朔时者,皆曰'朔口谐倡辩,不能持论,喜为庸人诵说。'故令后世多传闻者。而扬雄亦以朔'言不纯师,行不纯德,其流风遗书蔑如'也。然朔名过实者,以其诙达多端,不名一行,应谐似优,不穷似智,正谏似直,秽德似隐。盖夷、齐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尚容。其滑稽之雄乎!”卓吾子曰:向既称朔口谐辩倡,则是论胜也,而曰”不能持论”何哉?向之所谓论者,向去朔未远,千载而上,恍然犹将见之,而问于长老之在朔时者,向可知也”朔时,朝野无半人知朔,唯武帝知朔,故朔有谏必听。此同时诸长老,谁是知朔者而问朔也?不见设客难乎?吁!”言不纯师,行不纯德,(其)流风遗书篾如”乎不也?雄之为人益可知矣。卑卑弄其唇吻,欲以博万世之名,视朔奚啻霄壤!予此参驳,当为朔、雄实录。
非有先生论
遇得其人,则一言以兴;遇不得其人,则一言遂死。千载遇少而不遇多,此志士所以在山,仁人所以尽养寿命也。唯其不忍为,是以莫肯为,歌咏弹琴,乐而忘死,宜矣。然则东方生盖亦幸而遭遇汉武者也。人谓大隐居市朝,以东方生为朝隐。噫!使非武帝爱才知朔如此,敢一日而居市朝之间哉?最先避世而歌德衰者朔也。
子虚
子虚班固曰:“史迁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虽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音,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余谓扬雄此言非但不知人,亦且不知文;非但不知文,亦且不知言,非但不知言,亦且不知讽矣。既不知讽,宜其剧秦而美新也。
贾谊
班固赞曰:“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尽(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汉为土德,色上黄,数用五,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以疏矣。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凡所着述五十八篇,掇其切要于事者着于《传》云。”
李卓吾曰:班氏文儒耳,只宜依司马氏例以成一代之史,不宜自立论也。立论则不免搀杂别项经史闻见,反成秽物矣。班氏文才甚美,其于孝武以前人物,尽依司马氏之旧,又甚有见,但不宜更添论赞于后也。何也?论赞须具旷古双眼,非区区有文才者所能措也。刘向亦文儒也,然筋骨胜,肝肠胜,人品不同,故见识亦不同,是儒而自文者也。虽不能超于文之外,然与固远矣。
汉之儒者咸以董仲舒为称首,今观仲舒不计功谋之云,似矣。而以明灾异下狱论死,何也?夫欲明灾异,是欲计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计功谋利矣,而欲明灾异者何也?既欲明灾异以求免于害,而又谓仁人不计利,谓越无一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夫天下曷尝有不计功谋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实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则乌用正义明道为耶?
其视贾谊之通达国体,真实切用何如耶?班氏何知,知有旧时所闻耳,而欲以贬谊,岂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其腐固宜。虽然,董氏特腐耳,非诈也,直至今日,则为穿窬之盗矣。
其未得富贵也,养吾之声名以要朝廷之富贵,凡可以欺世盗名者,无所不至。其既得富贵也,复以朝廷之富贵养吾之声名,凡所以临难苟免者,无所不为。岂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于随声雷同以议贾生,故余因读贾、晁二子经世论策,痛班氏之溺于闻见,敢于沦议,遂为歌曰:驷不及舌,慎莫作孽!通达国体,刘向自别。三表五饵,非疏匪拙。此何人斯?千里之绝。汉廷诸子,谊实度越。利不可谋,何其迂阔!何以用之?皤须鹤发。从容庙廊,冠冕佩抉。世儒拱手,不知何说。
晁错
班固赞曰:“晁错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其父睹之,经于沟渎,亡益救败,不如赵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错虽不终,世哀其忠,故论其施行之语着于篇。”
卓吾曰:晁错对策,直推汉文于五帝,非谀也,以其臣皆莫及也。故曰:“五帝神圣,其臣莫及,而自亲事。”亲事则不可不知术数矣。今观其时在廷诸臣,仅贾生耳。贾生虽千古之英,然与文帝远矣,是岂文帝咸有一德之臣乎?夫既不得如五伯之佐,贤于其主,又不得如三王之臣,复与主而俱贤,则孝文真孤立无辅者矣。是故晁错伤之,而推之以与五帝并也。然谓汉文无辅则可,谓其不知术数则不可。夫治国之术多矣,若谓人尽不知术数,必欲其皆就已之术数,则亦岂得谓之知术数哉?汉文有汉文之术数也,汉高有汉高之术数也,二五帝伯又自有二五帝霸之术数也。以至六家九流,凡有所挟以成大功者,未郴皆有真实一定之术数。唯儒者不知,故不可以语治。虽其间亦有一二偶合,然皆非性定神契,心融才会,真若执左券而后为之者也。是故因其时,用其术,世无定时,我无定术,是之谓与时消息而已不劳,上也。执其术,驭其时,时固无常,术则有定,是之谓执一定以应于无穷,次也,若夫不见其时,不知其术,时在则术在,而术不能违时;术在则时在,而时亦不能违术:此则管夷吾诸人能之,上之上也。若晁错者,不过刑名之一家,申、商之一术,反以文帝为不知学术,而欲牵使从已,惑矣!
夫申、商之术,非不可平均天下,而使人人视之尽如指掌也,然而祸患则自己当之矣。
故错以其残忍刻薄之术,辅成太子,而太子亦卒用彼残忍刻薄之术,还害其身。呜呼!孰知错伤文帝之无辅,而其父反以伤晁错之无父乎!是故国尔忘家,错唯知日夜伤刘氏之不尊也。
公尔忘私,而其父又唯知日夜伤晁氏之不安矣。千载之下,真令人悲伤而不可已,乃班固反讥其父不能学赵母,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