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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樊川文集第七5

上池州李使君书景业足下。仆与足下齿同而道不同,足下性俊逹坚明,心正而气和,饰以温愼,故处世显明无罪悔;仆之所禀,阔略疏易,轻微而忽小。然其天与其心,知邪柔利己,偷苟谗謟,可以进取,知之而不能行之。非不能行之,抑复见恶之,不能忍一同坐与之交语。故有知之者,有怒之者,怒不附己者,怒不恬言柔舌道其盛美者,怒守直道而违己者。知之者,皆齿少气锐,读书以贤才自许,但见古人行事眞当如此,未得官职,不覩形势,絜絜少辈之徒也。怒仆者足以裂仆之肠,折仆之胫,知仆者不能持一饭与仆,仆之不死已幸,况为刺史,聚骨肉妻子,衣食有余,乃大幸也,敢望其它?然与足下之所受性,固不得伍列齐立,亦抵足下疆垄畦畔间耳,故足下怜仆之厚,仆仰足下之多。在京城间,家事人事,终日促束,不得日出所怀以自晓,自然不敢以辈流间期足下也。
去岁乞假,自江、汉间归京,乃知足下出官之由,勇于为义,向者仆之期足下之心,果为不缪,私自喜贺,足下果不负天所付与、仆所期向,二者所以为喜且自贺也,幸甚,幸甚。夫子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复曰:“不试,故艺。”圣人尚以少贱不试,乃能多能有艺,况他人哉。仆与足下年未三十为诸侯幕府吏,未四十为天子廷臣,不为甚贱,不为不试矣。今者齿各甚壮,为刺史各得小郡,俱处僻左,幸天下无事,人安榖熟,无兵期军须、逋负诤诉之勤,足以为学,自强自勉于未闻未见之间。仆不足道,虽能为学,亦无所益,如足下之才之时,眞可惜也。向者所谓俊逹坚明,心正而气和,饰以温慎,此才可惜也。年四十为刺史,得僻左小郡,有衣食,无为吏之苦,此时之可惜也。仆以为天资足下有异日名声,迹业光于前后,正在今日,可不勉之。
仆常念百代之下,未必为不幸,何者?以其书具而事多也。今之言者必曰:“使圣人微旨不传,乃郑玄辈为注解之罪。”仆观其所解释,明白完具,虽圣人复生,必挈置数子坐于游、夏之位。若使玄辈解释不足为师,要得圣人复生,如周公、夫子亲授微旨,然后为学。是则圣人不生,终不为学;假使圣人复生,即亦随而猾之矣。此则不学之徒,好出大言,欺乱常人耳。自汉已降,其有国者成败废兴,事业踪迹,一二亿万,青黄白黑,据实空有,皆可图画,考其来由,裁其短长,十得四五,足以应当时之务矣。不似古人穷天凿玄,蹑于无踪,算于忽微,然后能为学也。故曰,生百代之下,未必为不幸也。
夫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此乃随所见闻,能不亡失而思念至也。楚王问萍实,对曰:“吾往年闻童謡而知之。”此乃以童子为师耳。参之于上古,复酌于见闻,乃能为圣人也。诸葛孔明曰:“诸公读书,乃欲为博士耳。”此乃盖滞于所见,不知适变,名为腐儒,亦学者之一病。
仆自元和已来,以至今日,其所见闻名公才人之所论讨,典刑制度,征伐叛乱,考其当时,参于前古,能不忘失而思念,亦可以为一家事业矣。但随见随忘,随闻随废,轻目重耳之过,此亦学者之一病也。如足下天与之性,万万与仆相远。仆自知顽滞,不能苦心为学,假使能学之,亦不能出而施之,恳恳欲成足下之美,异日旣受足下之敎,于一官一局而无过失而已。自古未有不学而能垂名于后代者,足下勉之。
大江之南,夏候欝湿,易生百疾,足下气俊,胸臆间不以悁忿是非贮之,邪气不能侵,慎防是晚多食,大醉继饮,其它无所道。某再拜。
投知己书夫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逹,知我者其天乎?”复曰:“知我者《春秋》,罪我者亦以《春秋》”此圣人操心,不顾世之人是非也。柱厉叔事莒敖公,莒敖公不知,及莒敖公有难,柱厉叔死之。不知我则已,反以死报之,盖怨不知之深也。豫让谓赵襄子曰:“智伯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此乃烈士义夫,有才感其知,不顾其生也。行无坚明之异,材无尺寸之用,泛泛然求知于人,知则不能有所报,不知则怒,此乃众人之心也。圣贤义烈之士,旣不可到,小生有异于众人者,审己功也。审己之行,审己之才,皆不出众人,亦不求知于人,已或有知之者,则蔵缩退避,唯恐知之深,盖自度无可以为报效也。或有因缘他事,不得已求知于人者,苟不知,未尝退有怼言怨色,形于妻子之前,此乃比于众人,唯审己求知也。
大和二年,小生应进士举,当其时先进之士,以小生行可与进,业可益修,喧而誉之,争为知己者不啻二十人。小生迩来十年江湖间,时时以家事一抵京师,事已即返,尝所谓喧而誉之为知己者,多已显贵,未尝一到其门。何者?自十年来,行不益进,业不益修,中夜忖量,自愧于心,欲持何说复于知己之前为进拜之资乎!黙黙藏缩,苟免寒饥为幸耳。
昨李廵官至,忽传阁下旨意,似知姓名,或欲异日必録在门下。阁下为世之伟人巨德,小生一获进谒,一陪燕享,则亦荣矣,况欲异日终置之于榻席之上,齿于数子之列乎。无攀缘丝髪之因,出特逹倜傥之知,小生自度宜为何才,可以塞阁下之求,宜为何道,可以报阁下之德。是以自承命已来,审己愈切,抚心独惊,忽忽思之,而不自知其然也。
若蒙待之以众人之地,求之以众人之才,责之以众人之报,亦庶几异日受约束指顾于簿书之间,知无不为,为不及私,亦或能提笔伸纸,作咏歌以发盛德,止此而已。其它望于古人,责以不及,非小生之所堪任。伏恐阁下听闻之过,求取之异,敢不特自发明,导说其衷,一开阁下视听。其它感激发愤,怀愧思德,临纸汗发,不知所裁。某恐惧再拜。
答庄充书某白庄先辈足下。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歩骤随主所指,如鸟随鳯,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
观足下所为文百余篇,实先意气而后辞句,慕古而尚仁义者,苟为之不已,资以学问,则古作者不为难到。今以某无可取,欲命以为序,承当厚意,惕息不安。复观自古序其文者,皆后世宗师其人而为之,《诗》、《书》、《春秋左氏》以降,百家之说,皆是也。古者其身不遇于世,寄志于言,求言遇于后世也。自两汉已来,富贵者千百,自今观之,声势光明,孰若马迁、相如、贾谊、刘向、扬雄之徒,斯人也岂求知于当世哉?故亲见杨子云着书,欲取覆酱瓿,雄当其时,亦未尝自有夸目。况今与足下并生今世,欲序足下未已之文,此固不可也。苟有志,古人不难到,勉之而已。某再拜。
上河阳李尚书书伏以三城所治,兵精地要,北锁太行,东塞黎阳,左京河南,指为重轻。自艰难已来,儒生成名立功者,盖寡于前代,是以壮健不学之徒,不知儒术,不识大体,取其微效,终败大事,不可一二悉数。伏以尚书有才名德望,知经义儒术,加以俭克,好立功名。今横据要津,重兵在手,朝廷搢绅之士,屈指延颈,伫观政能。况圣主掀擢豪俊,考校古今,退朝之后,急于观书,已筑七关,取陇城,缉为郡县。今亲诛虏,收其土田,取其良马,为耕战之具,西复凉州,东取河朔,平一天下,使不贡不觐之徒,敢自专擅?此实圣主之心,事业已彰,臣下明明,无不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