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读书说>第10章

第10章

毁誉
易曰,乖则有难。刘向曰,和气致祥,乖气致异。凡在人道中者,宜和不宜乖也。人物凋尽之时,贤士大夫无论在朝在野,皆宜彼此互相
成就,如辅车之相依,不宜更相诋訾,如冰炭之不相容。圣人恐狂简之士与物多忤,故欲裁之,勿使为人所弃。在陈之叹,即文王作人之心也。夫严惮切磋,资于人者也;诱掖奖劝,人所资者也。诱掖奖劝而人拒,严惮切磋而人怨,由于快己私心,非相与有成。不能有成,则于人道
无所益也。恶恶非毁也,损其真则为毁;扬善非誉也,过其情则为誉。毁誉一人之私,好恶天下之公也。毁誉在身,易至沮丧骄矜;毁誉在世
,率多排挤依附。尽人称诵,不足道也,恐其饰情求媚,资适逢世而得之也;尽人指擿,未可弃也,恐其不能枉道从俗,矫思抗迹而得之也。
观称道之言,为何方之依;谣诼之论,出谁氏之口。熏莸不同,皆受益之师也。且人之正者,虽不自正,人必正之。故曰隐十年无正,隐不自
正也。元年有正,所以正隐也。故人之相与,宜共养其廉耻之心。不善之名不可轻以加人,况直己而非人者?虽亲戚故旧亦止得其半以为是,
其余以为非者,尚有其半也。既无全是,亦无全非,何如相忘是非之外乎?凡君子责人,冀其改悔而格正厥事也,故罪自外至者,君子不以此
弃人。不得已而任过者,君子亦不以此弃人。所事既正,则不善之迹泯然不存,更有何责焉?终已不改,则资禀之弱必不可克,又何能强焉?
如是不已,徒有訾毁之怨,无改悔之益,君子不为也。且道之在人,与己无异。在己与人无异,不惟责人者不可过,即责己者亦不必过也。己
与人皆在道中,所以有相长之益,无相乖之损也。
若人不我誉,遂有怨责之心,遇人必求其相誉,而先有希望之色,皆为人所鄙者也。夫治世之君子,好善恶恶;乱世之君子,嘉善容恶。
此之为道,其有衰世之忧乎?非性情之正也。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此亦自好之行,非万物一体之心。圣人待人,必教
之以礼,诱之以诚,要使天下之人皆敬学而亲师,勉强以进德。所以然者,欲救义理于将绝也。义理虽微,得人救之即不绝于人世,是以抑无
道之强,以伸有道之弱,非有所忮懻也。众人同心,谓之不善。圣人因而恶之,是万物为心而不自用其私也。不以一眚弃人,故一谷之灾不书
于经。善恶两举,方为至公。以善掩恶,以恶掩善,苟非于义有所重,皆私心也。以为诚者物之终始,终始两际,皆善端发见之时。惟小人初
念不善,事穷亦不能返于善,然后以恶终。余则其人未尝自绝,圣人亦未尝绝之。或不远即复,或事成始悟。虽小善必表章,所以广为善之途
也。又以为胜负之交,最苦争气难平。凡争其货财、争其礼节、争其名位、争其是非,皆争端也。先王制大射之礼以教乡人,揖让于未有胜负
之前,劝酬于既有胜负之后,先事以平其气,后事以平其心,此先王微意也。盖商之末造,小民方兴,相为敌雠,是以廑贤哲之忧。太和之在成周,不宜有此也。
怨忿
怨忿之事,人情所不能无,如豖酒狱讼之类是也。又或义理所不容已,如君父之仇是也。人情不能无者,以直道折衷之;道义不容已者,
亦以直道勉励之。所谓直者,非谓有怨于我,即搜索其过行,齮龁其灾眚,于以快吾意也。两心相撄之时,惟明恕可平之。明则彼此同德,恕
则彼此同心。明恕在内,礼文在外,所当爱者亦爱之,所当敬者亦敬之。明恕不肯自尽,胜气不能自戢,骋欲失礼,趋祸效尤,内外大小之谪
交至矣。昔王氏二侯有隙,谷永离间之,杜邺和解之。后世之论,靡不右邺而薄永,以此知同归于厚,共远于戾,人性皆然也。所谓衷之以直
也,齐襄复九世之雠,适与鲁庄同时。庄公之义,不可见齐侯而不报;鲁人之义,亦不可与庄公共见齐侯也。而并驱逐兽,何以为心?是以春
秋致美齐襄,深责鲁庄,非有虚誉之词、苛举之法也,所谓勉之以直也。有国而继好息民谓之有礼,有怨而平憾释争、量力反义,亦礼之所重
也。虽有深怨,不及已死之骨,故齐侯葬纪伯姬,君子义之,以为虽遇先纪侯之殡,亦将葬之也。先代不正之事结怨于人,为子孙者不得以不
忘袭仇彰祖考之愆,礼宜忘之。郑子展使游氏无仇夺妻者,君子亦义之也。受命而诛生,既死则怒无所加,若又报及子孙,初犹为怨,后且为
仇,智士不为也。故士匄受命伐齐,闻齐侯之丧而还,君子亦义之也。令人习闻吴越事,一胜一败如在旦暮间,然而栖越会稽与殪吴甬东先后
十有三年,细考岁月,然后知其不易。彼所争者大,是以难。久不解,必有一毙。若小投,则十三年后亦当忘之矣。且怨仇之事,变态甚多。
挟巨室之势,因执政之权,而不虑细人伤心之痛,是以自及,郑子驷是也,子阈子耳则累也。乱之既作,必有受其累者,故君子不独不自结怨
,又恳恳止人之相怨,诚恐一日乱作,而以无怨之家为有怨所累也。夫私仇不及公,古道也。子产既逐,丰卷不即收其田里,三年而复之。其
始之逐,行国法也。其终之复,念旧勋也。以为远怨犹浅耳。栾氏之祸不于子而于孙,子食德之报,孙当侈之报也。若孙复修德,则可盖愆,
不但免祸矣。师曹构君臣之难,以报笞辱之耻,小人怨恨刺骨,发端很毒,流祸淫夷,一至于此。华元不校役人之谤,可谓不吝其咎,宽而能容,良足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