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往
事有相去数百载而其迹大同者,其善事必古今所同利也,其不善事必古今所同患也。君子观于往事所以自镜,事至而有定见、有成法,学
识充足取舍高明,所以应变无方而不局于器也。故凡昔人已成之功,惟大奸侥幸不足取法,其它中才以上皆当求其所以成功之故,使人效法以
康济世务。遏绝乱略,不可刻求多端,以为虽公而不忘私,为霸而不为王,使前世无完人,往事无硕肤,必如吾所说而后云至善也。人之所云
如是则善,如是则否者,要皆事后之论,恣其口说者耳。当时彼此相济,尽众人之才智而仅至如彼者,或是天意,或是时宜,不尽如后人哆然
臆说,绝无底止也。如行路然,竭一日之力仅可百里,若坐谈几席间,为倍为蓰,惟所命之,其实必不可行,非不欲行也。子产随才器使,卫
灵公亦随才器使,孔子皆取之,圣门何尝责人以必备乎?且已往之事,持论甚难。有作事极是,而持论必不可全是者;有作事不尽是,而持论
必不可全非者。故曰持论与处事为二道,事后与当事为两时,未可以我见裁物也。凡论世变,即穷所以致变之理;伤世乱,即指所以救乱之方。五经皆然,故为有用。若语变而不穷其理,则无以防之于未然,后之于初,萌伤乱而不为之救,则徒为讥刺诟厉而不能出诸水火、登诸袵席
,虽极陈痛切,终无益也。孔子称管仲之仁,而以功效实之。夫功效何以遂为仁也?天下大乱,非人不定,有能定者则与圣人同功。同功则同
德,又何疑焉?汉高以下,未必有当圣门之学,而以孔子仁管仲律之,则功之所在,德亦归焉,何必劣于汤武?然五霸之事则实有可议者,故
管仲所以为器小,五霸所以为三王罪人也。盖三王之政,巡狩述职,有声名文物之华;省耕省敛,有上下相亲之事。又且庆赏平施威福与众共
之而非以自为也。五伯专以兵力迫胁弱小,裒集其威以自尊大,使先王彬彬有礼之天下,亲上死长、出作入息之人心,一旦强力把持,变其世局,后人踵其事为乱者不止一端。
疆圉辽远,壅蔽易生,尊卑隔绝,吏为残贼。众情离叛,机巧相应,归咎其端,不罪五伯而谁罪哉?君子论世习治则伤始乱也,习乱则善
始治也。先王大治之天下至五伯始乱,五伯已乱之天下得汉高始治,不正五伯之罪无以遏乱源,不奖近代之功无以尊反正,不可一槩刻核以成
无用之学术也。故持论之法,表未成之事以达贤者之心,明有势之耻以贱不肖之行,隐末着之恶而从事之正,与文之顺以存礼义之大防,不使
行善者有后患以全终始之义,诛意不诛事,以示探端知緖、绝恶于微也。恶恶即始,谓绝其始,则不得终其恶;善善乐终,美贤者之有终而不
毁其成。恶则窒之于前,善则推之于后,皆爱人无已也。以不正遇祸者,虽趋死于义,犹必致其责,谓义重于生也。在内之恶有所必不可容,
在外之恶有所不必尽责,故有诛卖之诛,有诛绝之诛。或绝去其身,或绝去其世,要皆性情之正、王道之平也。若不恤事理,不取圣证,谩云
人所已言我不必言,人所能言我不屑言,别求过人之论取高于世,此务胜不休,弃常而取异者也。盖有益于世者为正论,破坏义理者为怪说。
苟无益于世,即破坏义理。战国之士皆舍常而语变,所以为世道之忧也。不以一己私欲乱天下公理,不以一时偏重反古今常道,则学术章明,
礼义森列,民有定志,法无二门,天下之乱无由而生,此圣贤明义理以正人心之本指也。楚庄王笃于义而薄于利,要其人而不要其土。晋景公高齐侯之义,率诸侯返汶阳之田。
士匄恩足动孝子之思,义足服他国之君,自此以后,兵事寝伏,数年不起,皆君子所深嘉,以为合义也。范睢倾穰侯,事之变也,昭王因
以收其权。王允诛董卓,事之正也,汉帝由此失其势。其故何也?昭王用范睢,非范睢用昭王也;王允用汉帝,非汉帝用王允也。故操柄在君
,则顺而有功;操柄在臣,则逆而多患。同乎执有罪也,以宰臣穷讨大侠,则罪人谁敢不畏?以讨侠赎子罪,则罪人不复畏矣。同乎连姻帝室
也,以右将军从孙女女皇曾孙,则盛满宜避;以暴室啬夫女女皇孙,则不必避也。此在义不义之间,相邻甚近而相背绝远,君子所当深辨也。
君多内宠,其子必结妻家为援,庸人或赖此依附,贤者则义所不为。第谋国之计与谋身不同,虽其理可以相通而其事亦当有辨。谋国之计有当
冒险难者,槩以万全处之反失策而生事。义有小大则事有是非,此君子所当辨也。人君用赏罚,有宜在事前者,有宜在事后者。在事前者所以
作民庶之气,在事后者所以垂国家之法。人未作气而先以垂法格之,是吝赏而违立功之几也;事有定体而先以破例悦之,是滥恩而贾半涂之废
也。势有轻重则义有先后,亦君子所当辨也。即赵盾之事可见俭约之卫胜重门击柝焉,可知素行慈惠足御大难焉,可知人君之前不当拔剑焉。
即萧何之事可知人主取天下以根本为重焉,可知事定论功以安大计为先焉,可知功成事主亦必有道有术、未可全恃故旧之恩焉。高帝安心蜀汉
以平一时之憾,而天下大势卒不能去汉而他属。
初定咸阳,封宫室府库,置而不取。此二事者一则程子所云物来而顺应,姑置其怒以观理之是非者也。一则圣贤理欲之介所谓利与善之间
也。此义之所在,散在众事,惟君子能集之者也。义之所在,惟圣人则无憾。弑君之人有当讨之义,告老之臣有谋国之义,圣人之道要使天下
之人尽知大义,则必从大义行之而出问罪之师。若身在行间而用矛决战,必非圣人事也。今之人犹古之人,古之时势犹今之时势,孔子之义止
于请讨,请缨夺符,非所当为,安得以我战则克一语推而广之,以为齐鲁兵交圣人自有妙用哉?取谗人而诛之,良快人情。然既诛之后,恩怨
施易尚多不测,大家巨室积衅相构,祁胜却宛之难作,贤者岂能一朝居乎?不如安命之说,使直道犹存,小人自警,所益亦不细也。此二事者
,大义之的,以省括而止,未可杂以己见、深求事外也。若夫纵横之说,古无此学,自苏张发其端,相传百余载,直至封建变为郡县而此风始
息,盖从来主持世道者皆从社稷民生起见,即商鞅之恶犹未离此原本,独二子者但致金组尊荣,不顾有国祸福,又必不居一国而后可逃遁曲全
,其势不倾危险诈不可得也。大抵人品心术至战国时丧尽,后世之乱盖不至此。其故起于境壤太分,人生其间,不揣摩捭阖、朝秦暮楚无以自
全,乃知封建之废,虽曰坏先王之法,然纵横恶俗非尽去封建不能割绝也。刑名之学,若鼌错、韩非,皆赋性深峭而所学又非先王之正道,是
以人不能堪,祸集其身。虽或幸免于当时,而子孙亦不昌,以其与天地之心不相似也。忌克险贼者亦然。
第2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