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丁文江的传记>第14章
在君此文前半篇的用意不过是要说明两点:一、科学的对象并不是“死物质”,只是概念和推理——都是心理的现象;二、各色各样的“人生观”,都是概念和推论,当然都应该受科学方法的审查评判。
但很不幸的是在君提出了所谓“科学的知识论”——“存疑的唯心论”——把问题引到“知识论”上去了,引起了后来不少的争论。(后来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其中“所谓科学的知识论”章就占了十页。林宰平先生《读丁在君的玄学与科学》,全文四十页,而这个知识论问题也占了一大半。)在君后来(《答张君劢》)也说这种“知识论本来是理论,本来有讨论之余地的”。他又解释他说这种知识论是“科学的”,并不是说这是已经“有定论的”,只是“因为这种知识论是根据于可以用科学方法试验的觉官感触”。在君也承认这种理论“所根据的事实本来很复杂的,我用了二千字来说明,我自己本来觉得不透彻,可以讨论的地方很多。”他也承认他说的这种知识论最近于马哈(Mach)的唯觉论,和杜威一派的行为派心理学,和罗素所代表的新唯实论,“都可以说是科学的,因为他们都是用科学的结果同科学的方法来解决知识论的。”
在君这样再三说明,可见得他当初提出“科学的知识论”是一件不幸的事。把本题岔到别的问题上去了,所以是不幸的。
什么是在君的《玄学与科学》一篇长文的“本题”呢?他后来在《玄学与科学的讨论的余兴》(《努力》第五十六期,十二年六月十日)里,曾对林宰平先生说:
读者要记得,科学方法是否有益于人生观,欧洲的破产是不是科学的责任,是这一次讨论里面最重要的问题。
当日旁观的吴稚晖先生也曾说:
最近张、丁科学之争,……主旨所在,大家抛却,惟斗些学问的法宝,纵然工力悉敌,不免混闹一阵。实在的主旨,张先生是说科学是成就了物质文明,物质文明是促起了空前大战,是祸世殃民的东西。他的人生观是用不着物质文明的。就是免不了,也大家住着高粱杆子的土房,拉拉洋车,让多数青年懂些宋明理学,也就够了。于是丁先生发了气,要矫正他这种人生观,却气极了谩骂了玄学鬼一场,官司就打到别处去了。后来他终究对着林宰平先生把他的初意简单的说了出来。(《箴洋八股化之理学》)
我们现在应该把“官司”打回到“本题”上来,依照吴先生的看法,把在君自己点出的两个本题的次第倒过来:
第一:欧洲的破产是不是科学的责任?
第二:科学方法是否有益于人生观?
第一个本题是:欧洲的破产是不是科学的责任?在君此文的第五段说“科学与玄学战争的历史”,第八段论“欧洲文化破产的责任”,应该合起来看,因为这两段都是历史的叙述,叙述的是欧洲中世纪以来玄学与科学的关系。在君指出,在欧洲的中世起,所谓“玄学”(Metaphysics)始终没有同“神学”分家。宇宙的问题,人生的问题,都得由神学同玄学解答的。十七世纪的新天文学和新物理学的祖宗嘉列刘(即葛理略Galileo,君劢译作盖理雷)发明地球是动的,当时罗马教的神学家再三警告他,宇宙的问题不是科学所能解答的。嘉列刘不服从罗马教的警戒,于是1633年6月22日主教大会正式宣言:
说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非静而动,且每日旋转,照哲学上神学上讲起来,都是虚妄的。
但十七世纪以来,科学逐渐占胜利,向来属于玄学范围的“宇宙”就被科学抢过去了。到了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经过激烈的斗争,生物学也变成科学了。到了十九世纪的末年,“连玄学家当做看家狗的心理学也宣告独立了”。
但是,科学方法在知识界尽管处处胜利,神学的势力仍然存留在社会、教育、政治各方面。在君在英国住了七年,又常在欧洲大陆旅行,所以他很明白这种情形。他说:
就在十九世纪之初,高等学校的教育依然在神学家手里。……
一直到了《物种由来》出版〔之后〕,斯宾塞(Spencer)同赫胥黎(Huxley)极力鼓吹科学教育,维多利亚女皇的丈夫亚尔巴特亲王改革大学教育,在伦敦设科学博物馆、科学院、医学院,伦敦才有高等教育的机关;化学、地质学、生物学才逐渐的侵入大学。然而中学里的科学依然缺乏。故至今英国大学的入学试验没有物理化学。在几个最有势力的中学里面,天然科学都是选科,设备也很不完备。有天才的子弟,在中学的教育几乎全是拉丁、希腊文字同粗浅的算学。入了大学以后,若不是改入理科,就终身同科学告辞了。这种怪状,一直到二十年前作者到英国留学的时代,还没有变更。……
到了二十世纪,科学同神学的战争可算是告一段落。……〔然而〕教育界的地盘都在神学人手里。全国有名的中学的校长,无一个不是教士。牛津剑桥两处的分院院长,十个有九个是教士。从这种学校出来的学生在社会政治上势力最大,而最与科学隔膜。〔例如大政治家首相格兰斯顿(Gladstone)极力反对达尔文,至死不变。〕近来做过首相的巴尔福(Balfour)……著的一部书叫《信仰的根本》,就是反对科学的。社会上的人对于直接有用的科学,或是可以供工业界利用的科目,还肯提倡,还肯花钱。真正科学的精神,他们依然没有了解;处世立身,还是变相的基督教。
这种情形,不但英国如此,大陆各国同美国亦大抵如此。
所以在君对于当时的“科学破产”、“物质文明破产”的呼声,是这样答复的:
欧洲文化纵然是破产(目前并无此事),科学绝对不负这种责任。因为破产的大原因是国际战争。对于战争最应该负责的人是政治家同教育家,这两种人多数仍然是不科学的。……
这班人的心理很像我们的张之洞,要以玄学为体,科学为用。……所以欧美的工业虽然利用科学的发明,他们的政治社会却绝对的缺乏科学精神。……人生观不能统一,也是为此。战争不能废止,也是为此。……
到如今,欧洲的国家果然都因为战争破了产了,然而一班应负责任的玄学家、教育家、政治家,却丝毫不肯悔过,反要把物质文明的罪名加到纯洁高尚的科学身上,说他“务外逐物”,岂不可怜!
第二个本题是:科学方法是否有益于人生观?在君对这问题毫无犹豫。他深信“真正科学的精神”是最好的“处世立身”的教育,是最高尚的人生观。他说《玄学与科学》长文里最精采的一段是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