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宁哪里来这么多钱,够他如此孟浪挥掷。”狄公问道。
“他赌。”
“他赌能赢?”
“赢不少哩。”
“他时常与谁赌?”
“与郎琉也赌过好几回。”
“他能赌赢那个郎大掌柜?”
“赢了。不过我看那姓郎的多分是故意输钱于他,慢慢引他上钩哩。前
一阵子,戴宁有空闲便去找郎琉,两个十分投机。”
“紫茜小姐,你停这船的河滩后有一排旧库房,你平日里可见着郎大掌
柜的货船来往库房堆趸货物?”
“那几间旧仓库早已荒废,久不见郎琉的货船来往河滩了。——你怎么
尽问这些没边际的枯乏话,多煞风景哩。”紫茜有意推调。
狄公收了几次钓竿,都没见鱼儿上钩,心中倒也不急。这时他脑中忽的
浮起一层新的想法:那一排旧库房与碧水宫会不会搭上干系?再有,戴宁死
前为何遭受如此残酷无比的折磨。
“紫茜小姐,鱼儿怎么都不愿上钩?莫非是有意躲着我们,看来今日我
们只得空手而归了。不过我倒玩得很快活,又是难得的好天气。往回划吧,
此去顺风,也本会太热了。”
紫茜虽未尽兴,心中早已是十分折服狄公。听得狄公如此说,立即回桨
返程。一边暗自揣测,眼前这个梁大夫,器宇轩昂,丰采异常,恐不是寻常
人物,却不知他家中有无妻妾。正胡思乱想时,忽记起一事来,便说道:“我
今日一早扫房间时,见戴宁的衣物被翻腾得十分凌乱,必是我叔暗中搜寻银
物所致。他这个人只认财物,不讲信义,并无半点人味。如今婶子又走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日后依托谁去哩。”说着簌地流下两行泪来。
狄公恻然,安慰了她几句,又道:“来,让我划几下吧。”他从紫茜手中
接过桨板,用力拨起水来。只觉舢板东晃西斜,猛可一侧,险些儿翻合过来。
紫茜嘻地笑出声来:“还是让我划吧,不然跌进江里,可不是玩耍。我这柄
桨板,只除是戴宁哥,谁也拿动不得。”
舢板靠岸,狄公、紫茜上了河滩,特意绕走过那一排“郎记”旧库房。
这时狄公心中油然生出一个主意——贸然单刀直入,免了许多迂回曲折。戴
宁死前被残酷茶毒,死后房间又遭人搜查,料是歹徒欲从他身上寻觅什么宝
物,或要他吐出宝物所藏之处。这宝物莫非就是玉珠串?戴宁宁死不吐,果
遭残害,于今那宝物不知辗转到了谁人手中。
正寻思时,紫茜道她欲去鱼市买办些菜蔬鱼虾,便先走了。狄公加急步
子,径向青鸟客店而来。
到了青鸟客店,狄公直趋郎琉的西厅客房。行到门首,一被两个大汉拦
了。狄公递过名帖,声言欲见郎大掌柜。正交涉间,房内传出郎琉的声音来:
“是梁墨大夫吗?让他进来。”
狄公推门而入,拱手施礼,见郎琉正与他的帐房在筹划生意。郎琉赶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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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礼,吩咐帐房备茶,两下分宾主坐了。须臾帐房献上茶盅,恭敬侍立旁边。
狄公脸色峻青,厉声道:“郎大掌柜无端欲害我性命,却是为何?”
郎琉惊问:“这话因何讲来?我郎某人何曾欲害相公性命。”
“昨夜你的几位仆从挟持我至河滩的旧库房内,动刀动剑,郎大掌柜真
的不知道?”
帐房变了脸色,挨近郎琉耳边嗫嚅道:“早上刚来报信哩。那里满地是
血,死了四个人,却不认得。原来竟是这厮干的,反来图赖。”
狄公只装做没听见,喝道:“郎掌柜好不守江湖信义!杭州大码头去处,
你的世界。
可这清川镇上下大小三十六庙、七十二尊菩萨,你的行径,瞒得过谁
去?”
郎琉三教九流丛里虽不曾见过狄公,今日却见他如此英雄马壮,言词挺
拔,早生几分胆怯,又不详底里,哪敢潦草。
“不知梁大夫此来有何见教,僧面佛面,略照个眼儿,日后当常年烧香。”
狄公道:“在下只是个走卒,受人差遣,有话传告。郎大掌柜财色喜气,
我们心里明白。日前听说你又着一后生拾得一串什么劳什子,平白又坏了他
性命。这事当然不便说破,唯求郎大掌柜高抬贵手,舍出一半来。八十四、
四十二,从此认了兄弟,彼此和睦,永不生仇隙。”
郎琉青筋怒张,两目出火,却不吱声。沉吟了半晌,又望了望狄公,长
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数字不错,孙行者跳不过如来手去,我实话与你说
了吧,那后生做了手脚。
我一颗珠子都未拿到!”
狄公忽地站立起来:“郎大掌柜如此欺瞒,话不投契,兄弟告辞了。今
日佛面无光,日后怨不得我们不留情面。”
郎琉陪笑道:“相会慢走,容我细告端底,好去传达。七天前一个调贩
生丝的牙侩来见我,自称姓霍,求做一桩买卖。又烦我物色一个惯会水性的,
黑夜驾舟去碧水宫凉亭上窃得一串珠子,正好八十四颗,答应事成之时即以
黄金十锭相赠。我欲待细问详里,那牙侩只说京师有一熟人筹划此事,十拿
九稳,不露形迹。我们便举荐了这青鸟客店的帐房戴宁,这大清川上下三十
里,一滩一曲他闭目可指,来去出没线直如庭院闭步。”
“那戴宁哪里肯答应黑夜去碧水宫偷盗?我又暗施计谋,引他赔钱。初
时只是有意输与他。他赢了钱很便去孝敬魏成那老婆,两下眉来眼去多时了。
那戴宁一连几番赢钱,心中十分欢喜,手脚也大了,慢慢上钩,摆脱不了。
末了一回我叫他输得活脱精光,又借与他银子再赌,又输,看看倒欠了我五
十两了,我乃诱他去碧水宫偷珠子。出于无奈他只得答应。偷得成时不仅销
了那五十两欠银,我另有二十两白银馈赠,算是交易。”
狄公追道:“且不说他如何去偷的,这个与我无干,只说他偷得那珠子
了没有。”
“想来他是偷成了。那日约定他偷得珠子后连夜便来河滩的库房与我会
面,当面交割。看看到了约定的时辰,并不见他的影子,我赶忙吩咐众人四
下去追寻,直至第二日正午我们才在一条山道口逢遇上他,他正哼着小曲往
山里去。问他珠子事,他只说是没有偷到,牙口甚紧。”
“他说那夜他驾舟去碧水宫爬上宫墙,一路都十分顺当。乘三公主赏月
不备他潜入凉亭栏干外躲藏。待仔细张望。那茶几上并不见有珠串。姓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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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侩说,三公主赏月对必将珠串摘下放在茶几上,他色色都安排定当,十捉
八九着,只候戴宁他一伸手取来便是。听了戴宁的谎言,我无名火三丈高,
哪里肯信?喝令捆翻了盘问。谁知戴宁那厮死不肯招实,左右一时性起,动
了棍子,不意戴宁却是个纸糊的一般,没打几下,竟气绝了。我们只得匆匆
将戴宁的死尸缚了一块大石,推下大清川沉了。一谁知仓促间石头亦未缚紧,
浪头一冲击,便松脱了,死尸又浮了起来,闹动了清川镇,报信到军寨。军
寨派人来抬去收厝了,静候查验,我又暗中派人赶紧去戴宁房中搜索,哪有
珠子的影踪?此事到这步田地,自认晦气便是,也没再去找那牙侩,不了了
之。”
狄公听罢,长叹一声,也权当是信了郎琉的话?十分惋惜。又问:“那
牙侩现住何处?”
郎琉摇了摇头:“以前并不认得他,也不知他的行踪。恐不是本地人氏,
这两日也未见他来寻我。”
狄公起身告辞。“郎大掌柜之言,哪能不信?事已至此,恐也是没法子
了,过两日我即去当家老爷处禀明始末。此地我有几桩公事还须勾摄,感承
款待,十分滋扰,幸乞恕谅。”说了声“聒噪”,扬长而去。
狄公回到楼上房间,自彻了一壶茶慢慢品赏,此时他心里委实坠下一块
大石。郎琉的话听来不假,似无破绽,玉珠串的盗窃案乃始有了眉目。那个
姓霍的牙侩固然再也不会去找郎琉,但他会不会自个儿去搜寻那串珠子?或
可能是他已得到了那串珠子。他要去这玉珠串作何用?恐不会是为了钱财,
这牙侩必然卷入陷害三公主的阴谋。他说的京师的熟人又会是谁呢?会不会
就是碧水宫里的人?不然何以说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露形迹。再说,戴
宁究竟拿到了珠子没有?戴宁他当夜既然潜入了凉亭,而玉珠串也委实失
窃,戴宁偷到了玉珠串料然无疑。他之所以没有将玉珠串交给郎琉,当有两
种可能:一,那牙侩派人在半路截住了他,用金锭换去了玉珠串,这事单绕
过郎琉,省去一枝关节。二,戴宁自个儿藏匿起来——并非带回青鸟客店而
是埋藏在从碧水宫至清川镇的路上,松林间、河滩边或野坟里。熬过郎琉的
盘问,事完之后再去发掘了,带往十里铺与魏黄氏共图快活。
如今看来,昨夜狙击他与葫芦先生的那伙歹人并非郎琉的属下,倒很可
能使是那牙侩差遣来的。——难道说他去碧水宫会见三公主之事被人暗中侦
知,并立即采取行动,阴谋狙击?京师那个熟人不在碧水宫里又在哪里呢?
一计未成,空折了四条人命,他又岂肯善罢甘休,必会设计暗害自己。自己
须得处处留心,步步设防。正思忖间,忽听得有人敲门,狄公警觉地抽出宝
剑捱到门边,听候动静,慢慢拔了门闩。
来人却是郎琉的帐房。
“郎大掌柜请相公店堂叙话,他刚接到一封信。”帐房作揖道。
狄公将宝剑搁圆桌上。答应了使关上房门,随帐房下来店堂。
郎琉已在店堂等候,见狄公下楼来,忙从袖中抽出一信札递与狄公:“那
送信的将信往我房中一扔偷偷溜了。”
狄公拆开信札,竟是那牙侩的手笔,道是他没能如期与郎掌柜商谈购买
生丝事宜,深感遗憾,信中约郎琉今日黄昏酉牌时分去河滩边库房晤面,议
看货样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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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