箨园氏曰:室无寸缕而两妇遭杀,托言盗劫,人知其谬矣。顾谓二妈出入朱门,或传其家有盗蓄,亦语之可信者也。虽事后视之,情甚明了;而当其
时,难保不为所惑。幕于缚上双、单扣寻出破绽,亦可为善勘狱情矣。惟以杨小么儿之身材如此,而淫狡如彼,欲求天下以可信之人,不亦难哉!
鸡医邑人陈德培,诸生也。尝有一老人,携雌雄两鸡,诣陈求售。陈初不顾,老人曰:“此非凡鸡,能已人病,胜于岐黄家。愿廉其直。”陈给数百文,购之。虽不以老人之言为信,姑蓄养之,积久亦忘其说。
陈一子疾,已易数医,治不稍验。家之人偶忆是鸡原有已病之说,请姑试其术。时病者痰涎泛涌,舌本僵硬,愦不知人,恹恹卧于榻,仅馀弱息。鸡见
病者,辄腾身以上,当胸而立,探喙于病者之口,吸其顽涎,半晌始下。则病者已呻吟有声,睁目张视,立见起色。问之,则言胸中垒块,顿然宣豁。索茶一饮,精
神甚爽,咸谢鸡术之神。延数刻,携鸡再治,觉卢、扁刀针不过如是捷也。
远近耳其名,俱为骇异,凡有疑难症,针砭所不能瘳者,请于鸡,恒有奇验。于是“鸡医”之名,盛噪一时。有迎请者,必篮笋以往。每至一家,须
赠有舆夫脚价。日诣数家,养鸡者得时获囊润。及病痊,不索谢仪,唯有盛饰花红,无日不锦标归去。币帛重累,或缎或绢,陈氏一家,薪水俱取给于鸡医。储积赢
馀,数年以计,家为小康。
然而鸡之用技,专以吸痰取胜,秽恶浸淫,卒致溃裂。日忽呕痰升许,奄然以毙。陈不忘鸡德,殓而瘗诸野。患病家不知鸡之已死,邀请如故。因更
以牝鸡试之,术殊不亚于雄鸡也。于是重展伏雌之效,藉花红以渔利者,又数十万钱。岁馀而牝鸡亦死,因并瘗于雄鸡之侧,作合冢焉。题碣曰:鸡医之墓。
火劫邑城南门内,爆竹铺之不戒于火也。其日,有学徒陈某,偶与同伙角口,为铺主人言斥,负气辞归。
出城十里,至郑家囤,憩饮荼肆中。适其父以时届秋凉,携寒衣数件,来城视子。遇之,诘其何往,陈曰:“弃业归休耳。”父曰:“虽不当意,此恒
业也,恶可弃?”因问其故,陈以角口对,且曰:“已与东人诀,不复作冯妇矣。”父曰:“事属细微,何遽决绝乃尔?小竖子投师学艺,不能稍受委屈,何以有成?
日已曛暮,纵不啖居停饭,姑回铺消停一宿。余两胫俱惫,惟求早息,无遑他计也。”陈意尚不适,父百端开喻,强使就铺。
铺有亲串自宛陵来者,同伴八人,蜗庐湫隘,卧榻已盈。陈父既为其子谢过于铺主人,遂留子于铺,而别就其执友之在城者,假榻焉。宛客八人中,
一少年挑夫,固赍有邑绅书,前往投递,得宿其家。铺客冗杂,误遗火种,迁延引接,燃及火药桶。砉然一声,天崩地裂,屋瓦皆飞。大将军洪威炮,无此猛烈也。
主客二十馀人,卧分上下床,硝硫冲击中,楼上元龙早作飞灰星散矣。下床客冒烟蹉跌,尚欲夺门窜脱。不谓铁锁衔环,缄持顽固,火球抛掷,乱若流星。徒劳豕突
之忙,莫解兔燔之厄。彼扭此抱,尽歼于门中。
自此,每夜鬼哭,凄怆达旦,闻者哀之。或进一策,谓麻油可已火疮痛楚。若以麻油数鼎,布列于瓦砾场中,俾鬼得资沾润,其哭当息。因如所教,连设油鼎数夕。比晓视之,无不尽涸者,而鬼声果不作矣。
噫!一陈家老父,一宛陵少年,因非其劫数,得逃于命,事尚不奇;独陈家子,以悻悻之怒,业已脱离死所,而乃父必苦意拦截,勒使陷于浩劫,为可惨耳!然非乃父罪也,鬼物之所凭,而天定之不可逃也。
枕干庵邑西南八十里包村,有枕干庵。庵有老头陀,善居积,藏镪巨万,身衣破衲,俭约食苦,无锱铢浪费。僧徒十数人,日分块粥为常。惟精舍连络,颇壮观瞻。黄白累累,恐为众僧所侵蚀,或窖地下,或砌壁间,瘗藏诡秘,虽近侍莫测其处。
一夕,有强虏结队来寇,提刀执炬,蜂拥而入。缚老头陀,加刃于项,以问藏金所在。头陀引颈就戮,坚不吐实。盗乃搜取大团焦,中穿一孔,贯秃颅
于孔中,承以双宿,状若三木囊头,积薪环其四周,引火以劫之。头陀窘甚,因以藏金告。盗取之,嫌其少;引火如前,再窘而再告之。数满千金,始哄然以去。
头陀悸甚,祷于诸檀越,以备御守之策。遂于僧舍中起一钟楼,高可百尺。当巷中计里设险,随地创一棚,钲悬其内。约寇至,则鸣钟高楼,各弄钲声,迢递相应。丁壮俱执杖阻隘,断桥塞径,以绝盗之所向。自是,始无复盗患。
而庵有沙弥法宝者,性狡黠,广结纳,淫于樗蒲之戏。远近无赖子,日诱宝行破戒事。浪掷金钱,无异粪土,虽邓通铜山,有日不暇给者。初惟窃取头
陀私蓄,以供挥霍。比头陀觉察,防守加严,狗盗之术无所可施,则以倍称之息,署庵产以立债券,腴田百顷,典质殆尽。老糊涂不知业已易主,尚蒙着两眶盲眼,
计较佃人租课,不肯涓滴漏算。及怛化后,尽倾箱箧,不敷法宝债券。储积无遗,香火渐以零落。
幸法宝不数岁寻卒,继嗣者犹勤农业,不致兰若就荒。偶值暴雨,佛壁坍塌,现出白金千锭。因旁刹建书舍数十间,近村攻举业者,咸托庇焉。然人识老头陀多窖金,而香火再传,所得仅见此数,他无知其处者。
有村学究包某,年三十以来。家室和顺,子女完备,薄田数亩,稍赡晨夕。唯以砚田食税,岁取无多,管城子无食肉相,潦倒寒窗,颇自倦于笔耕。又
值岁凶米贵,支绌难堪。一日,为索欠者所困,妻聒夫出贷他所,以图姑缓燃眉。某思亲友间,无处可通周恤,尝读书枕干庵,与某僧交较厚,肺腑之隐,每相倾
吐,或可往告所需。
及之庵,问僧某,则托钵远道,行脚尚在百里外。清风两袖,怯怯未便归休。饭钟已报,因留与众阇黎共完斋供。饭罢,偶步佛堂。见两白鼠相逐以趋,尾之,至莲座侧,遂失所在。窃自谓独识窖金之秘矣,因隐其事,不以泄于人,而密思所以取之之法,乃决计披剃为庵住持。
是夕,宿方丈中。翌日而归,假债事与妻角口。妻亦仳离自悼,相与忿争不决。某遂净发,入枕干庵为僧。人谓闺闱诟谇,亦寒素家之恒事,何至竟悟空门,决绝如此?
杖锡以来,晨夕留意窌金。夜阑人静时,搜索几遍,迄无所得。积数年,意亦淡然。蒲团困坐,较诸牛衣相对时,徒增孤寂耳。
白足桃泉,懒浇花径;赤身守钵,怕恋桑门。因复蓄发,更入红尘。然而妻孥非复我有,室庐货于他人,孤影无依,凄然肠断。兼之笔墨俱芜,并无
生业可理,无炊谁爨,不灶何烟?因慨然慕子胥之为人,一筐一杖,往来市肆间,以行吹箫故事。柴扉倚晚,米不充囊;草荐侵寒,块堪作枕。早识苦携歌板,难唱
莲花;何如雅伴烟炉,闲翻贝叶?风雨相寻,饥寒交迫,不再岁间,饿殍已填沟壑矣。
初,包某弃家如屣,人无解其意者。某亦坚于箝口,不以告人。及某行乞垂毙,始言其欲得窖金之故。噫,苟为身家之故,而贪恋黄金,犹曰妻孥累之耳。而包某乃欲抛弃妻孥,苦攻财利。设或得之,意将何作?况乎其未必得也。虽然,天下之包某固不少也!
箨园氏曰:财物之陷人,甚矣哉!人以贪黩之故,或为盗杀人;或为奸诡计,以术杀人;或为不情之夺,而以忿杀人;其故不一,然皆有欲害人之心,
以酿之祸也。若思得窖金者,凡一切谲诈心,狠忍心,荼毒心,俱非所有。以是为贪黩,于贪黩乎何尤?又安在有杀人之事哉?然而妄心所在,结成幻想,有意外之
想,则有理外之幻应之矣。乃老头陀之爱金,只欲窖藏以秘之,其意不可解;包某之爱金,意至弃家以徇之,其理更可奇。卒之,老头陀之多金,几以盗终其命;包
某之徇金,且以丐丧其身。无杀人之情者,转而自杀于己,则亦无往而非杀机矣。
黠贼黠贼某甲,言者忘其里居,少行狗盗之术,狡黠过人。年富多力,两手各握一钉,插壁砖灰缝砖中,左右手互相更递,可缘墙入人家。或置长竿倚墙外,抱竿以上,身轻如猱,窃掠多案,未尝败露也。年且六十,儿孙盈膝,家亦小康,遂辍少年业。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