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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葛浒西江俗喜食蛙,呼蛙曰老蛤。猎此者,昼以竿饵,宵以灯捕,野田草露,搜括无遗。乡民之无恒业者,多藉老蛤为衣食之谋。味美而值廉,城中烟火万家,几舍此不为举箸。
巡抚陈公恶之,思革其俗,因檄州县谕禁。既逾月,察民间捕蛙如故,益震怒。乃自出示严禁,律以斩决。大意谓蛙虽侵稻,而食蝗蝻。蝗之起也,稻无遗粒,小
民遇此凶灾,必致身为饿殍。是蛙之侵稻也,为害小;而其捕蝗也,为利大。今兹设为厉禁,非必贱人命而抵偿蛙命,实欲惩一人以全活千万人云。于是民皆畏死,
不敢捕蛙;而因兹游手以致爨火不举者,亦往往有之。
有葛浒者,久业捕蛙,而家以小康,俗多呼葛浒名以为“蛤虎”。虽中馈外更无他口,而设禁后相对坐食,流水无源,日取何难涸绝。幸操业时积有羡馀,闺阁中衣箧妆奁,尚不似茂陵人,徒以四壁贮文君也。渐而开缄出典,日从质库谋生。
如是者且一月有馀,终嫌略无寸进。其妻临食而叹,谓:“似此咽深莫底,有入无出,蛙禁不开,岂将坐以待毙耶?君正年强力锐,盍亦求他术以相活乎?”葛
曰:“耕锄无地,佣作无门;生性顽劣,目不识丁。捕蛙外更欲以何任见委?倘一饭不相容,唯有瓢杖出走耳。”妇曰:“然则示禁以来,蛙无捕者。青草池塘,聒
人鼓吹,日益增繁。君有术焉,能盗捕之乎?”葛曰:“虽盗捕之,城不可入。乌从取值者,不又虚此一盗乎?”
时方食瓜,妇以箸指瓜曰:“计在此矣。小园番瓜正熟,盍凿瓜穿小孔,取径寸圆盖,约容一蛙之纳,扣挖瓜瓤务尽,褫蛙实其腹,封盖如原瓜。先排伪瓜于筐底,而多覆真瓜掩其上。君业此已有年,城中食蛙者必有旧识。肩而往,获价必当数倍。”葛谨受教。
方入郭门,有四少年阻瓜问价。葛曰:“瓜不鬻,往饷戚友耳。”四人怒呵之曰:“夫诈也,是瓜必有奸细!”勒使下担,验其瓜,得藏蛙焉。葛胆落,而如土
色,缄口不能置喙。而四人者,抚标中军之营卒也。喜获蛙犯,遂缚赴抚辕请功。抚亲视藏蛙,略询葛以致败之由,葛以实对。抚亦不甚穷诘,但令押送南昌狱。
葛去,抚召四人来,曰“捕蛙虽有示禁,汝等未奉谕巡逻,何勤于公事乃尔?
今兹既获蛙犯,固当厚赏。虽然,余有疑焉:今使余闲伫郭门,见有担瓜者泛泛而过,必未能知为奸细也。汝四人识力颖悟,高出余上万万矣。第不审所以知奸细之由,盍明以告我?”
四人曰:“大人严切之举,卒等随地留心。虽担瓜者,不敢悠忽纵之也。”抚曰:“不然!是特瓜耳,脱有束袱而前者,汝亦缓结搜之乎?脱有扃筐以走者,汝亦开缄验之乎?
果尔,必设关阻隘,盘诘行旅而后可也。知汝四人,必非良善!”亦令押送南昌狱,待讯明捕蛤犯,再行释放。
明日,提葛浒覆讯,问曰:“似汝蠢蠢,非能用诈者;藏蛙之巧,乃慧心人之妙想,非汝心思所能到。果谁为画此策者?”葛不能为饰说,直以“室人”对。乃仍
系之狱,而以令牌促葛妇至。询之曰:“汝夫藏蛙于瓜,乃汝教之耶?”妇初犹抵赖,一再研诘,始承之。抚曰:“汝谋不为不巧,安得入城即败?其中必有别
情。”妇言:“为口食所迫,不得已而为此,非有他故。”
抚遂大陈刑具,叱而讯之,曰:“王法在是,汝能无惧乎?且汝已言藏蛙出自己教,则葛虽
犯法,而主谋者汝。汝夫可以不死,汝将不可复生。然思闺阁中人,未必能作此狡狯。或有善谋者,怜汝窘于晨夕,而教以藏蛙盗鬻之术。此其间固当别有主谋,汝
又何必为他人顶缸乎?”妇是其说,遂以主谋者告,其人盖城北富家子也。
差提到案,并四卒与妇对质。始知富家子本妇之夙好,意尝患葛,思欲杀之而无其隙。适有禁蛙之令,遂与妇谋,伪为瓜藏计,怂恿葛欺使入城。预贿四卒,伺于郭门,待其至而擒之。借抚公之刀,以杀我欲杀之人;我不蹈于刑,人自罹于网:计亦巧矣!而无如抚公之不为其用也!
论富家子奸杀之情,谋陷之毒,宜于常律有加焉。然虽驱葛入阱,而葛尚未死于谋,难科以“奸杀本夫”律,于是重罚以惩;葛妻则判使离异,四卒亦皆杖革,而葛卒不罪。
旧传此事出于陈文恭公,然文恭公世宗宪皇帝称其能知政体。其秉节江西也,筑罗丝港石堤,造黄牛洲浮桥,浚凿龙驹寨水道,所见于《行状》者,皆地方重大之务,宜不以琐琐小故自炫其聪明。疑此或别有陈抚所为,传者以公之名重,附会言之耳。
箨园氏曰:“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贤者之所斥也。因杀蛙而科人以死律,必非抚公意也。毋亦欲止民之杀,故设为重刑以惧之耳。从来愚拙事,多系智巧
者为之。诱葛以自杀,计非不工;抑知抚公非奉有成宪,果能以己意杀人乎?欲以害人,终于自害,徒有奸谋,并无卓见。唯富家子,故用意如是也。
王货郎徐州郡城三阳馆,有阇黎年十八九以来,丰姿秀媚。未披剃时,与王货郎同就馆师,相狎甚得。货郎结茅附郭,去三阳馆不半里。每出经纪,必就馆小驻,杯勺流连,恒醉饱以归。王得钱沽酒,亦时时邀僧饮其舍。
王妻季氏,结缡未久,眉目楚楚,衣履修洁,匀脸抹鬓,颇不疏略。王长僧三岁,僧呼王“兄”之、季“嫂”之,季亦以“夫弟”之呼呼僧。僧初见季,颇形面
腆。面货郎家无次丁,杯酒当筵,必季行炙。初惟托伴进馔,问酸咸、谦失饪而已。既而渐驯渐熟,猜忌全消。王以僧朴诚,爱好无异骨肉,辄唤季添箸共饭,红袖
缁衣,履舄交错。
一日,王又约僧晚酌,市肴馔数事,嘱季调羹以待。己则出走近村,冀卖数百文即归。嘱罢,摇“唤娇娘”以去。肩头贸易,缠绕乡
间,晌午不返。僧踵门叩问,知王唱卖未归,遽即辞去。日已西沉,僧又至。季曰:“未审有何牵绊,迟延至此。请先入,瞬息当至矣。”僧沉吟,季趣之坐。移
时,益无声息,僧复欲行。季曰:“酒已热矣,倘叔去而彼归,将谓粗笨妇慢客也。脱粟饭有何佳肴,金乌已堕,枵腹想难更耐。请陈馔先饮。”僧倚筵弄箸,默无一语。
季罗列杯盘,酌酒以进,再尽再劝。厚意殷勤,转侧不离僧左右,挑弄多端。僧亦略窥其意,但年稚羞涩,谦言“量窄”,不甚畅饮。季自尽数
杯,挨身僧侧,送酒唇边。僧就犯之,遂以致乱。是夕,王终夜不至,青春两少,鱼水甚欢。自是,遇王远出,即歌“赤凤来”矣。王于眉睫间渐窥而疑之,然犹未
悉其详,积不能发。
货郎小负贩,倾家储积,尽在肩头,少立赊欠,资本便已亏短。一日,担头物事出脱几尽,而阿堵空空,难资周转。近村有刘翁
者,家称殷实,与王为买卖旧主,欠簿登记,已万馀钱。王恐忤翁意,不敢言索欠,以称贷告。然田家储蓄,不在库藏而在仓庾,必伺善价以粜;非其时,虽数贯青
蚨,亦未可便索也。
货郎之谋既梗,怏怏以归。躞蹀庭中,计无所出。季氏稍为劝慰,因而迁怒,呶呶嘈聒。觅一磁瓶,满沽佳酝,且斟且骂。二更向
尽,犹哓哓不休。季曰:“饱灌黄汤,至尔许时犹不饭耶?”王曰:“一丝残喘,自分与此瓶俱尽。苟为刘伶「死便埋我」,我自乐之,何干汝事?汝年方少艾,风
雅过人,何忧无啖饭处?我目光如炬,汝暗昧事,毋谓勿知也。历历心头,不汝瑕疵耳。莫欺人褦襶,有时酒狂,发勿悔也!”固鼻哂之。漏已三下,倾瓶中不留馀
滴,始登床酣卧。季窃思:“秃奴事想已败露,一旦反复,妾头颅不复寄项匡上矣。先人有夺人之心,与使人负我,何如我负人!”遂决计杀货郎,觅室中得一青麻
绳,勒货郎毙之,而移其尸悬于他室,示若自经者。及晓,方哭于室。
邻众集问,季曰:“郎以担头货尽,无以作资本,索欠于刘翁无所得,深怨负心
人不顾人缓急,归而呼「恨恨」者再,压肩双笼,抛卸于庭。妾知其不慰,乃代负以移之室中。晚餐方熟,屡进不纳,唯痛饮自挝其首,然亦未尝言死也。夜阑郎
醉,和衣倒床上时,妾已先就寝。春梦缠绵,入晓方醒。启睫视郎,已不在榻,疑其早起,自支茶铛去。呼问不应,始起四睇,已毕命于他室。”时邻人已代为解
缳,季故坐于地,而肩倚之,犹哭呼救者不绝口,又言:“刘翁杀吾夫,使茕茕者将无以自生,必报刘翁也!”呼天抢地,号泣甚悲。邻舍信之,莫与置喙。
里保不敢殓,鸣于官。验之伤痕,对交非自尽者。项有红白二伤,红伤纤以深,白伤粗以浅。检床头,于茵褥下得麻绳一缕,与红伤吻合,遂定季氏罪。僧之染于
季氏也,季诱之;季之杀王,亦季自主其谋,僧不豫也。有司廉得其情,待僧以不死。富人刘翁,以不允货郎请而反目之故,俾货郎毙于非命,则酿祸有由,当问翁
以“致杀”律。百计夤缘,家产为之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