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里面的布置更是与上其他家庭天差地远。从地板到天花的落地窗让阳光全洒进来,照在三面墙上。房中央天花上一根灰蒙蒙的链子垂下华美的水晶吊灯,五彩水晶那不规则的小图案投射在浅色墙上,像万花筒的图案。
家具很旧了,不过还很舒适,娥必达做手势让伊莲妮坐下。迪米特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看相框里的照片,又盯着有玻璃前门的橱柜,橱柜里摆着代表肯图马里斯一家大事记的东西:蚀刻的银制水壶、一排蕾丝线轴、几件珍贵的瓷器、更多的相框,最最迷人的是,一排排的小士兵。他站在那里,盯着橱柜好几分钟,不是透过玻璃看这些物品,而是被自己的倒影给迷住了。对迪米特里来说,他的脸跟他站的这间屋子一样奇怪,他略为不安地与自己的目光对视,仿佛不认识那回望他的黑色眼睛。这个男孩,他的整个世界不过是圣尼可拉斯、伊罗达,还有几个小村庄,他的表兄、姑姑、叔父住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给送到了另一个星系。他的脸印在擦得铮亮的玻璃上,在他身后,他可以看到肯图马里斯夫人、被肯图马里斯夫人拥抱着的佩特基斯夫人,佩特基斯夫人在哭泣,肯图马里斯夫人在安慰她。他看了片刻,重又看着自己的眼睛,再度研究那些整齐列队的士兵。
当迪米特里转过身来对着这两个女人时,佩特基斯夫人已恢复了镇静,她向他伸开双手。“迪米特里,”她说,“我很抱歉。”她的哭令他既震惊又羞愧,他突然间想到,她可能是想念她的孩子们了,就像他想念妈妈一样。他尽量想像如果他妈妈给送到斯皮纳龙格而不是他的话,妈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牵起佩特基斯夫人的手,紧紧攥着它们。“不用抱歉,”他说。
娥必达消失在厨房里,为伊莲妮煮咖啡,用糖水和几滴柠檬为迪米特里做柠檬汽水。当她回到客厅里,发现客人们坐了下来,在安静地说话。男孩看到他的饮料顿时两眼放光,他一口气把它喝得见了底。而伊莲妮,连咖啡是甜还是淡也辨不出来,可是她觉得自己给裹在娥必达温暖的关心中。以前她总是向别人表示同情,她发现接受同情比付出更难。她得接受这种转变的挑战。
下午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有几分钟,他们坐在那里各想各的心事,只有小心翼翼发出的杯子叮当声打破这沉静。迪米特里慢慢喝着第二杯柠檬汽水。他从没进过这样的家,这里灯光照耀得如同彩虹图案,椅子比他睡过的床还要软。一点也不像他自己家,自己家的每张长凳到晚上都是睡觉的地方,每张地毯一卷就是毛毯。他还以为人人家都是这样过的。可这里却不是。
等他们喝完饮料,娥必达开口了。
“我们还要不要再走走?”她问,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人等着见你。”
伊莲妮和迪米特里跟着她出来。迪米特里很不想走。他喜欢那里,希望有天能再去,慢慢喝着柠檬汽水,也许还能鼓足勇气请肯图马里斯夫人打开橱柜,让他仔细看看那些士兵,也许还能拿起来。
街那头有幢建筑比主官邸要新几百年。明晰笔直的线条,让它少了份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幢房子的古典美。这座实用建筑便是医院,他们的下一站。
伊莲妮和迪米特里来的这天正好是医生从克里特过来的日子。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为提高麻风病人的医疗措施与政府斗争,其成果便是医院改革和这幢建筑。第一关先是劝说政府为这个计划拨款,其次说服政府派一名细心的医生,在不感染他自己的情况下过来帮助他们。最后政府发慈悲,同意了所有要求,每周一、三、五,医生会从圣尼可拉斯过来。克里斯多?拉帕基斯医生毛遂自荐,接下了许多同事都认为危险而莽撞的任务。他是个快活的红脸膛家伙,三十刚出头。医院皮肤科里的同事们都喜欢他,斯皮纳龙格的病人们都很爱戴他。庞大身躯便是他享乐主义的表现,是他信念的写照,他认为此时此刻便是你拥有的全部,所以你最好还是尽情即时享受。拉帕基斯医生还是个单身汉,他家在圣尼可拉斯颇有地位,他的单身令家人十分失望。他自己也清楚,在麻风病隔离区工作对他的婚姻前景没有帮助。可他不会为此太过烦恼。他做这份工作,能给这些可怜人的生命带来点改变,哪怕有限,已让他十分享受。在他看来,一切没有来生,没有第二次机会。
拉帕基斯医生在斯皮纳龙格上主要是治疗伤口,建议病人要做好特别预防措施,告诉他们如何锻炼才能帮助他们。每当有新来的病人时,他总会做个全面检查。随着医生日的引进,随着整个社区对这个病的逐渐了解,上士气大大提高,大部分病人的健康状况得到改善。他强调干净、卫生和物理疗法,叫他们早起,让他们觉得从床上起来并不是为了病情继续恶化。拉帕基斯医生刚来斯皮纳龙格时,许多麻风病人的生活条件令他震惊。他知道要保持良好的健康,最重要的是保持伤口清洁干净,可当他第一次来时,他发现有种类似冷漠的情绪弥漫在大伙中间。他们感觉被抛弃,这是要命的,这座给他们带来的心理伤害远比疾病造成的身体损害更严重。许多人不再为活着烦恼了。凭什么他们就该这样?生命已停止骚扰他们了。
对人们的思想和身体,克里斯多?拉帕基斯医生都加以照料。他告诉他们,一定会有希望的,他们不应该放弃。他武断又直率地说:“如果你不清洗伤口,你会死的。”他很务实,心平气静地告诉他们真相,满怀感情地表达他的关心。他也很有经验,准确地告诉他们,自己照顾好自己有多重要。“你要这样清洗伤口,”他会说,“如果你不想失去你的手指和脚趾,你得这样锻炼你的手和腿。”当他告诉他们这些事情时,还示范动作。他让所有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认识到干净水的绝对重要性。水就是生命。对他们而言,是生存与死亡之间的区别。拉帕基斯是肯图马里斯的热心支持者,在为淡水供应游说政府时,他全力支持,因为那可以改变整个小,让今后生活在这里的人有可能痊愈。
“这就是医院,”娥必达说。“拉帕基斯医生在等着你。他刚刚看完门诊病人。”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