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出门度假前的那个晚上,她回到父母家。这是位于宁静的巴特西街上的一幢维多利亚式排房。每逢阿丽克西斯和尼克大学开学或出国度假,家人总要外出去当地希腊餐馆嘬上一顿。可这次,阿丽克西斯回来另有目的。在埃德这个问题上她想听听母亲的建议,同样重要的还有,她打算问母亲几个关于她过去的问题。阿丽克西斯早到了一个多小时,她决定试试,让母亲敞开心扉,哪怕透出一丝光亮也行。
阿丽克西斯走进家门,脱下重重的帆布背包,往磁砖地上一扔,把钥匙抛到厅架上没有光泽的铜盘里。钥匙掉进盘里发出好大的哐当声。阿丽克西斯知道母亲最讨厌的就是给吓一大跳。
“嗨,妈!”她朝寂静的过道里叫道。
想到母亲可能在楼上,阿丽克西斯一步两级跨上楼梯,走进父母房间,房间里过份的整洁还是像往常一样令她吃惊。一小串珠子挂在镜子一角,三瓶香水整齐地竖在索菲娅的梳妆台上。此外,房间里没有一丝零乱。这里没有关于索菲娅性格或过去的任何线索,墙上没有一幅画,床边没有一本书。只有那相框紧挨着床边。即使马库斯与索菲娅共有这间房,但这里就是她的天地,索菲娅对整洁的要求统制着这里。这个家庭的每位成员都有各自的天地,而且彼此迥异。
如果说主人房的稀疏简约让它成为索菲娅的天地,那马库斯的天地则是书房,在那里书从地板上一摞摞往上码,有时这些超重的塔会倒掉,书册散满房间;只有用精装皮面的大部头书当垫脚石才能走到书桌前。马库斯在这间坍塌的书的殿堂里工作觉得十分享受;这让他想起考古挖掘的半道中,每一块石头都被小心地做好标记,即使在外行人的眼里它们不过与无数丢弃的碎石一样。这间房里总是那么温暖,甚至在阿丽克西斯还是孩子时,她就经常溜进来读书,蜷缩在柔软的皮椅上,尽管皮椅的填充料一直往外冒,不知为何它仍是整个家里最安逸、最舒服的椅子。
阿丽克西斯和弟弟离家很久了,不过他们的房间还是原封未动。阿丽克西斯的房间还是相当压抑的紫色,是她阴郁的十五岁年纪时自己挑的。床单、小地毯、衣柜都是配套的紫红色,那种颜色让人头疼、容易发火——虽然阿丽克西斯现在这样认为,但当时她可是执意如此。也许有一天父母能腾出时间来重刷一次,可是在一户不太重视室内设计、软装饰物的家庭里,这可能要再等上十年才有可能。尼克房间墙壁的色彩早已无关痛痒——墙上贴满了阿森纳球员、重金属乐队和胸脯大得不可能的金发妹的海报,看不到一寸墙壁。起居室是阿丽克西斯和尼克共同的空间,他们这二十年来一定花了101万个小时在半昏暗中默默地看电视。可厨房却是大家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松木圆桌——索菲娅和马库斯一起购买的第一件家具——是全家的核心,大家围坐在那里,聊天、玩游戏、吃饭,还有,激烈的争论与不和也常常席卷这里,可这里才是家。
“嗨,”索菲娅说,冲着镜子里的女儿打招呼。她一边梳着挑染成金黄色的头发,一边在小小首饰盒里翻腾着。“我差不多准备好了,”她加上一句,把与上衣相配的珊瑚耳环固定好。
阿丽克西斯从来不知道,索菲娅准备这类家庭聚会时有多紧张多恐惧。这一刻让她想起女儿大学开学前的那些夜晚,她假装高兴,实际上女儿的离去让她痛苦不已。似乎需要压抑的情感越强烈,反而她越能掩饰。索菲娅望着镜中的女儿以及女儿身旁自己的脸,悚然一惊。那不是她心目中少女的脸庞,那是一张成人的脸,充满疑问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好,妈,”阿丽克西斯平静地说。“爸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我相信。他知道你明天要早起,答应过不迟到的。”
阿丽克西斯拿起那张熟悉的照片,深深吸口气。即使二十多岁了,她仍觉得自己要鼓足勇气,才能强迫自己踏入母亲过去经历的禁区,仿佛她正弯下腰,要从犯罪现场的警戒线下钻过似的。她需要知道母亲的想法。索菲娅不到二十岁就结婚了,所以,她,阿丽克西斯,难道愚蠢到要放弃与埃德这样的人结婚的机会吗?或者母亲可能与她想的一样,如果现在脑子里就有这样考虑,那便说明他确实不是合适人选呢?她在内心里演练着她的问题。母亲怎么能在那么年轻时就那样肯定,她要嫁的人就会是“合适的”呢?她怎么能知道她会在以后的五十年、六十年,甚至七十年里都会幸福呢?或者她根本没有这样想过?就在所有问题都要脱口而出时,她犹豫了,突然害怕拒绝。然而,还是有一个问题她得问。
“我能……”阿丽克西斯问,“我能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吗?”除了教名能说明她的希腊血统以外,阿丽克西斯继承了母亲的黑色眼睛,那是她的外在标志。那晚,她的眼睛充分发挥了作用,一直锁定母亲,长久地注视着她。“我们打算在假期结束时去克里特,大老远地去一次希腊,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真是可惜。”
索菲娅是个很难开口一笑的女人,极少流露自己的情感,更难与人拥抱。沉默寡言是她的自然状态,此刻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想找个借口拒绝。然而,有什么阻止了她,是马库斯时常对她重复的话:阿丽克西斯永远是他们的女儿,不过不会永远是她记忆中的孩子。即使索菲娅努力抵制这个念头,她知道这是事实,尤其是看到面前这个独立的年轻女子,更深信不疑。因此,索菲娅不像以前每次谈到从前这个话题时总是拒不开口,这次她的反应意想不到地温暖,第一次承认女儿想更多地了解她的过去,这种好奇心不仅很自然,甚至是种权利。
“是的……”她犹豫了一下。“我想你可以。”
阿丽克西斯想掩藏自己的惊喜,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母亲改变主意。
接着,索菲娅更肯定地说:“是的,这是次好机会。我会写封信给你,带给佛提妮?达瓦拉斯。她熟悉我家,现在岁数一定很大了。她一辈子都生活在我出生的村庄里,嫁给了一家当地餐馆的主人——所以你甚至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
阿丽克西斯兴奋得容光满面。“谢谢,妈……那个村子到底在哪儿?”她加上一句。“靠近哈里阿吗?”
“它在伊拉克里翁东边,距离伊拉克里翁有两小时车程,”索菲娅说。“所以,从哈里阿出发的话,可能要四到五个小时——对于一天的行程来说相当远。你爸爸随时就会回来了,等晚饭回后来我会写封信给佛提妮,在地图上指给你看布拉卡的位置。”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