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岁暮雪中感怀六首》之二云：“将以诗为遣，无如诗思昏。牢愁消复起，欲语吐还吞。拟古疑成句，翻新病俚言。不如姑舍是，对雪且开樽。”颈联两句，道出成吟之甘苦宜忌。近人诗，或鄙俚不文，如唱《莲花落》。甚且无《莲花落》之流畅活泼也。或堆金积玉，或词洁神清，读诗不多者始尊为上品，而稍有涉猎者乃望而生厌，盖皆非自家面目，全是似曾相识者也。再不然，则全凭数典徵书，务求僻奥；或又索隐行怪，以示出群，而其实皆是趋难逃易，遁而文其诗才之困窘也。
乙酉年九月初夜，馆中同仁皆已入睡，忽闻叩门声甚急，众俱披衣而起，初甚惊恐，不知何事，缘逃战祸久，闻声而悸，巳属惯事。及开大门，始知黄季宽主席特派专人来通知馆长，告以日本已无条件投降。众皆狂喜，尽不再眠，师兴尤浓，即时赋诗二律。第一首题曰：《寓云和大坪，闻日本投降口占，用杜老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韵》。诗曰：“夜半俄闻敌已降，起来颠倒着衣裳，惊疑醒作还家梦，失措欢如中疾狂。何意忽能逢此日，从兹不必滞他乡。八年锋镝余生在，莫向崦嵫叹夕阳。”第二首题曰：《前诗既成，意有未达，再赋一首》。诗曰：“不图竟见九州同，翻觉无颜论战功。赋废《江南》哀且止，捷传蓟北喜旋终。双丸原于匡天下，一合诸侯晏海东。决战如斯真意外，深惭献语未能工。”师持以问我曰：如何？衍文对曰：第一首诗，脱口而出，一气直下，意切情真，妙有天籁，竟不似用前人之韵者。第二苜除首联可取外，其他皆可斟酌：撼联取之太易，末联太直，过于近文。尤可议者为颈联，“一合诸侯”，比拟未当；“双丸原子”，用此新词，嵌入旧体，融化未曾，遂令人有格格不入之感。昔张文襄痛恨用新名词入文，侧闻龙阳才子亦尝因此受责，文襄固过于守旧，但如梁任公文之一扫桐城避忌，洽合无间，亦未尝不可。倘以诗论，法又稍殊，不得沿用任公文例，移橘以入淮也。是以近世若干诗家，皆好播弄新词以示维新气象者，终乃受人奚落失笑，反不若同光诸老谨严整饰之为得也。袁简斋《续诗品》有云：“古香时艳，各有攸宜；所宜之中，且争毫厘。”不悟斯旨，不知化合而唯凑合，终难成器矣。
师问：然则如之何而后可？又对曰：衍文但知其理也，变化以示范则未能也。公此诗“原子”二字，犹穿长袍马挂而系以西服领带；反之，若穿西装革履而冠以瓜皮小帽，亦不相配也。倘能设法借代之，间用曲喻以明之，即无碍矣。师曰：我知之矣。如国画山水，有人物在，必策杖扶筇，倘有汽车洋装，亦不调和也。又对曰：验之他日，名山胜水间，必将有新物出现，如洋楼汽车之类，作画者岂能视而不见乎，要当在如何融入而统一之。或是时尚未可得，而他日必有杰出之士能开风气之先。即诗文亦莫不如是。管窥所及，人皆反对拟古，而扬子云之模拟，乃其间架躯壳耳，固自有得耳。明七子之文，诚模拟而成赝鼎，诗则有得有失，未可尽非。近世王湘绮，颇自翊其诗，而实少真意，然文之模拟而化，则妙极古今，即以太炎先生之睥睨一世，犹降心以誉之，则他可知矣。然论事论文，绝不可一例而取，一类而推。湘绮文极妙，而任公尤难得；重任公，却不得云桐城不足道，《选》学不可为。各有得失，理宜持平，倘党同伐异，是素非丹，则亦一曲之士耳。师颇韪之，曰：“子诗文未是，识见实高，望能努力不懈，以继刘彦和、章实斋而起也。”衍文谢铭之不敢忘，复又补充曰：文之变为易，诗之变为难，缘诗乃艺之最精者。今日新诗发展多途，而与旧体几不容若水火，倘为合而为新体，似尚有待，非一蹴而就；即以新词入旧体诸端，参合新意而为之，欲贴妥乎允，犹当有待也。后师即采纳鄙意，改成定稿云：“不图竟见九州同，翻觉无颜论战功。世局迷离等儿戏，人间机智代天工。三秋凯唱还江左，一夜降膑出海东。决胜如斯谁料得，深惭歌颂不由衷。”则胜于初稿多多矣。
抗战胜利后，各机构争先迁杭，馆较滞后。适逢重九，越园师兴致极佳，遂邀同仁去后山登高，采野花而回，当即吟成七绝一首，以示我等。衍文曰：登高之什，作者多矣，设无新意新声，不作可也。师曰：吾诗所云：口口口口口口口，相将采得野花归，非今日之实事实情乎？有何不妥不好！乃对曰：此虽实事实情，然人人能道，非在人意中而人所不能道者。公论诗不亦尚性灵乎？公此诗性尚有之，灵则尚未也。袁简斋《续诗品》曰：“人居屋中，我来天外。”又曰：“入人意中，出人头地。”公诗尚居于屋中，稍入人意，而犹未来自天外，出人头地也。时窥师似有不悦之意，后终乃将此诗删去，不留《寒柯堂集》中。旋复员到杭，中途在故里稍留，家父前去拜谒，师乃当众颇夸余之识见，以为多出其上，而再三欲吾父勉之，但又云诗文可不作，欲致力已无及，徒劳亦浪掷光阴云云。谨按刘彦和《文心?体性》有云：“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断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可翻移。”师之所言，非此之微旨欤。
越园师曰：尔好袁简斋，亦知有张船山其人其诗乎，诗类调同，而高出其上。衍文对曰：稍知其人，但诗则读之甚少。师遂以《船山诗草》交我阅读。觉其古体多叫嚣，未免矜才而颓放，七律则严密工整，婉曲通灵，洵可传世。唯论其声望气势之恢宏，犹未克与简斋相颉顽也。复又得孙原湘子（潇）《天真阁外集》，继得观《天真阁全集》，乃知其诗文两途，竟是全才；文则骈散俱佳，诗则各体尽美。倘以诗风相近论：简斋、船山、子潇，实可称为三大家，世间以简斋、清容、瓯北称乾隆三大家者，徒以年辈同时耳，袁、赵两家，犹有可牵合处，清容则全然不类矣。又法时帆以子潇与舒位（铁云）、王昙（仲瞿）合称三君，亦属一时兴起而拈连者，乃后之论者，包括《清史稿》在内，亦竟合观而谈矣。实则铁云、仲瞿，谊属戚友，诗风互为影响，固可相提并论，子潇虽多与倡和，诗实别出一格，与两家极不相侔也。简斋、船山与子潇，论诗志趣皆投合，亦可与瓯北相参证。简斋卒后，谤者四起，瓯北亦改其常态而讥之。船山于其诗集补遗卷五有《袁简斋大令卒于随园》诗云：“谪仙非谪乃其游，汗漫才名散不收。身后讥弹腾众口，生来福慧自千秋。眼空天海诗为戏，梦绕烟花死未休。一代传人传已定，莫凭遗行苦吹求。”子潇《天真阁集》卷二十八有《偶阅张船山、彭甘亭两家集，船山字字性灵，而不耐颠朴；甘亭高华典实，而未脱斧凿痕，两君皆予友也，非敢为琅琊之毁，千秋公论，固如斯尔》之一长题诗云：“张侯俊逸脱绦鹰，彭老萧闲退院僧。风月湖山同跌宕，文章意气各飞腾。芙蓉出水清如许，果实悬秋落未曾。安得九原齐唤起，一尊共剪陆祠灯。（甫里先生祠，船山寓居，当偕甘亭游宴处）。”船山论简斋，最是持平；子潇论两家，亦尽中的。子潇集卷二十三有题《近人文字，初见殊可喜，既锓版，觉迥逊矣，岂所见随时异欤，抑吹求之过欤》之诗云：“枫落吴江思出群，如何既见不如闻。千秋更孰私于我，一字安能放过君。论定文章悬日月，知交声誉等烟云。饶卿绝世丰神好，画裹看来逊几分。”诗不耐看，实无韵或韵不足之故也。论性灵之灵，非徒巧慧是尚，情韵宁可忽诸，故袁简斋之《续诗品》，乃有《结响》一则，是其说之能圆融广大，面面俱到，无懈可击也。故吾尝以简斋之以性灵说诗，最为超极，他人无能过之。以上数端，惜皆无缘呈政于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