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在火热的阳光底下骑骑了好久,没等到凉爽下来,就在镇边的礁湖里洗了一个冷水澡。
天黑之后,我去镇长家看安娜贝拉。那时候,我每天傍晚都去看她,我们打算一个月后结婚。她仿佛一只夜莺,一头羚羊,一朵庚申蔷薇,她的眼睛又明亮又柔和,活象银河上撇下来的两夸脱奶油。她看到我那丑陋的相貌时,并没有害怕或厌恶的样子。老实说,我觉得我看到的是无限的柔情蜜意,正象她在广场上望着弗格斯那样。
我坐下来,开始讲一些安娜贝拉爱听的话——我说她是一个托拉斯,把全世界的美丽都垄断了。我张开嘴巴,发出来的不是往常那种打动心弦的爱慕和奉承的话语,却是象害喉炎的娃娃发出的微弱的嘶嘶声。我说不出一个字,一个音节,一声清晰的声音。我洗澡不小心,着凉倒了嗓子。
我坐了两个小时,想给安娜贝拉提供一些消遣。她也说了一些话,不过显得虚与委蛇,淡而无味。我想竭力达到的算是话语的声音,只是退潮时分蛤蜊所唱的那种“海洋里的生活”。安娜贝拉的眼睛仿佛也不象平时那样频频地望着我了。我没有办法来诱惑她的耳朵。我们看了一些画,她偶尔弹弹吉他,弹得非常坏。我离去时,她的态度很冷漠——至少可以说是心
在焉。
这种情况持续了五个晚上。
第六天,她跟弗格斯.麦克马汉跑了。
据说他们是乘游艇逃到贝里塞去的,他们离开了已有八小时。我乘了税务署的一条小汽艇赶去。
我上船之前,先到老曼努埃尔.伊基托,一个印第安混血药剂师的药房里去。我说不出话,只好指指喉咙,发出一种管子漏气似的声音。他打起呵欠来。根据当地的习惯,他要过一小时才理付印。我隔着柜台探过身去,抓住他的喉咙,再指指我自己的喉咙。他又打了一呵欠,把一个盛着黑色药水的小瓶放在我手里。
“每隔两小时吃一小匙。”他说。
我扔下一块钱,赶到汽艇上。
我在安娜贝拉和弗格斯的游艇后面赶到了贝里塞港口,只比他们迟了十三秒。我船上的舢板放下去时,他们的舢板刚向岸边划去。我想吩咐水手们划得快些,可声音还没有发出就在喉头消失了。我记起了老伊基托的药水,连忙掏出瓶子喝了一口。
两条舢板同时到岸。我笔直地走到安娜贝拉和弗格斯面前。她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便掉过头去,充满感情和自信地望着弗格斯。我知道自己说不出话,但是也顾不得了。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话语上面。在美貌方面,我是不能站在弗格斯身边同他相比的。我的喉咙和会厌软骨纯粹出于自动,要发出我心里想说的话。
使我大吃一惊,喜出望外的是,我的话语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非常清晰、响亮、圆润,充满了力量和压抑已久的感情。
“安娜贝拉小姐”我说,“我可不可以单独同你谈一会儿?”
你不见得想听那件事的细节了吧?多谢。我原有的口才又回来了。我带她到一株椰子树下,把以前的言语魅力又加在她身上。
“贾德森,”她说,“你同我说话的时候,我别的都听不见了——都看不到了——世界上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在我眼里了。”
“嗯,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完了。安娜贝拉随我乘了汽艇回到奥拉塔马。我再没有听到弗格斯的消息,再也没有见到他。安娜贝拉成了现在的贾德森.塔特夫人。我的故事是不是使你厌烦?”
“不。”我说,“我一向对心理研究很感兴趣。人的心——尤其是女人的心——真是值得研究的奇妙的东西。”
“不错。”贾德森.塔特说,“人的气管和支气管也是如此。还有喉咙。你有没有研究过气管?”
“从来没有,你的故事使我很感兴趣。我可不可以问候塔特夫人,她目前身体可好,在什么地方?”
“哦,当然。”贾德森.塔特说,“我们住在泽西城伯根路。奥拉塔马的天气对塔特太太并不合适。我想你从来没有解剖过会厌杓状软骨,是吗?”
“没有,”我说,“我不是外科医生。”
“对不起,”贾德森.塔特说,“但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懂得足够的解剖学和治疗学,以便保护自己的健康。突然着凉可能会引起支气管炎或者肺气泡炎症,从而严重地影响发音器官。”
“也许是这样,”我有点不耐烦地说,“不过这话跟我们刚才谈的毫不相干。说到女人感情的奇特,我——”
“是啊,是啊,”贾德森.塔特插嘴说,“她们的确特别。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回到奥拉塔马以后,从老曼努埃尔.伊基托那里打听到了他替我医治失音的药水时有什么成份。我告诉过你,它的效力有多么快。他的药水是用楚楚拉植物做的。嗨,你瞧。”
贾德森.塔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椭圆形的白色纸盒。
“这是世界第一良医药费,”他说,“专治咳嗽、感冒、失音或者气管炎症。盒子上印有成分仿单。每片内含甘草2喱,妥鲁香胶1/10喱,大茴香油1/20量滴,松馏油1/60量滴,荜澄茄油树脂1/60量滴,楚楚拉浸膏1/10量滴。”
“我来纽约,”贾德森.塔特接着说,“是想组织一家公司,经售这种空前伟大的喉症药品。目前我只是小规模地推销。我这里有一盒四打装的喉片,只卖五毛钱。假如你害我”
我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开了。我慢慢逛到旅馆附近的小公园,让贾德森.塔特心安理得地独自呆着。我心里很不痛快。他慢慢地向我灌输了一个我可能利用的故事,那里面有一丝生活的气息,还有一些结构,如果处理得当,是可以出笼的。结果它却证明是一颗包着糖衣的商业药丸。最糟的是我不能抛售它,广告部和会计室会看不起我的,并且它根本够不上文学作品的条件。因此,我同别的失意的人们一起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眼皮逐渐搭拉下来。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照例看了一小时我喜欢的杂志上的故事,这是为了让我的心思重新回到艺术上去。
我看了一篇故事,就伤心地把杂志一本本地扔在地上。每一位作家毫无例外地都不能安慰我的心灵,只是轻快活泼地写着某种特殊牌子的汽车的故事,仿佛因而抑制了自己的天才的火花塞。
当我扔开最后一本杂志的时候,我打起精神来了。
“如果读者受得了这许多汽车,”我暗忖着,“当然也受得了塔特的奇效楚楚拉气管炎复方含片。”
假如你看到这篇故事发表的话,你明白生意总是生意,如果艺术远远地跑在商业前面,商业是会急起直追的。
为了善始善终起见,我不妨再加一句:楚楚拉这种草药在药房里是买不到的。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