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蒙古人也学会享受了,每个士兵出征,身边都带着五六个奴隶替他们运送给养,这跟咱们大宋的军队有什么区别呢。还是有区别的,替大宋军队运粮食的那叫民夫,再怎么贱待他们,也要当作人来待,而蒙古人呢,他们的奴隶真比牲口都不如,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死个人算什么,再找一个就是,反正天下多的是人。
乳白色的肉粥汩汩翻滚的时候,唐菲醒了,瞪着眼睛望着青白色的天,一个人默默地流眼泪。我把她从睡袋里拽出来,把一条凉津津用泉水浸湿的毛巾递在她手上。
她呼噜呼噜地擦着脸,擦着擦着就笑了起来。
我说:“菲儿姑娘,请用早餐吧。”
她说:“吃不了了。”
的确是吃不了了,就在我服侍她洗脸的功夫,一个身材高大、瘦的形如一具骷髅的僧人已经端起那罐子肉粥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那可是滚烫的一罐子肉粥啊!
话说筋骨皮练到高深处,可以刀枪不入,甚至喉咙也能挡得住刀枪,可谁说过自己的舌头不怕开水烫的?这僧人当真是个异数。
他喝完那罐子肉粥,把空罐子对我晃了晃,意思问我还有没有,我摇摇头,他丢下铁罐子,掏了一块银子抛给了我。
他就是枯骨僧,又叫黑铁佛。
这和尚号称是世上最恶,却又总让你恨不起来,他的恶主要是行事霸道,像这种公然抢人东西的事不知道干了多少。他每次干了恶事后,都会在金钱上给你十倍百倍的回报,比如他喝的这罐子肉粥价值不过一分,他给我的这锭银子足足有五钱。这和尚好色,在关中蓝田县设了座送子观音庙,借送子之名诱奸妇女,进庙的妇女能得子的,自然是皆大欢喜,没有怀孕的,佛爷也不让你白来,当即奉送白银上百两。消息传开,关中一带百姓竟蜂拥而至,争相把自己的妻女献给佛爷。黑铁佛一看吃不消,赶紧卷了铺盖逃之夭夭。
我把这个故事说给许多朋友听,大凡在江南一带的朋友都不相信,江北的朋友却都深信不疑,究其缘由,我想多半是江南人还能吃饱饭,廉耻之心尚存。江北呢,战火连年,老百总吃不饱饭,为填饱肚皮那顾得上什么廉耻?
黑铁佛把银子丢给我之后,仍旧大步赶他的路,我没吭声,唐菲不干了,一把抓住她的匕首就要发作,我赶紧按住她,用最严厉的眼神制止她。她看到我的神色便也不再闹了。
黑铁佛走后,她讥讽我:“你不是说你不怕死吗?今天怎么了?”
我笑道:“我是不怕死,可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寻死觅活吧。”
“这是小事?人家可是抢了你的饭碗。”
“可人家也付了钱呀,还是十倍地付了咱的钱。妹妹,行走江湖……”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来问:“你说什么?”
我愣了一下,后悔的差点扇自己一个嘴巴。
“你喊我‘妹妹’。”她笑盈盈地盯着我的眼,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彩。
我垂下眼帘说:“你别误会……”
“行啦,又是口误,对不对。”
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去收拾被黑铁佛丢在地上的铁皮罐子。
唉,这回她倒没为难我。
虽然长的高高挑挑,说话做事也像个大人,但唐菲其实只有十岁,我大她一轮还多,按理说她叫我一声叔也不为过。我师祖与唐飞迟称兄道弟,又呼余姥姥是师叔,那么我呢,较真地说我其实还要晚她一辈,晚一辈就晚一辈吧,叫她一声小师叔也并无不可,可偏偏唐飞迟又一口一个顾兄弟来叫我,他这样叫叶秀也跟着叫,连松古连清、介未休后来也一口一个顾兄弟。这辈分就全让他们叫乱了,我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此事。
介未休说:“咱西隐一脉就这脾气,叫你兄弟是看的起你,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说什么,随他们叫去吧,不过我称呼他们还是很恭敬的,比如唐飞迟我从来都是称呼唐掌门,称呼叶秀呢就称呼夫人,松古连清我就叫道长,我也想称呼介未休为道长,他看了眼松古连清说:“咱不屑与他为伍,叫咱大师,咱要压过他一头。”
最好称呼的是余姥姥,大伙都叫她姥姥。最不好叫的就是唐菲了,我要是跟着姥姥叫她菲儿,显得我托大,跟叶秀叫她唐菲,又觉得生分,毕竟她是她妈,母女俩拌拌嘴显得亲密,我算什么呢。没办法,我就跟着下人们一口一个“姑娘”叫着,大伙也体谅我的难处,就不纠正了。
可是从去年起,小姑娘突然长大了,懂事了,不愿让我喊她姑娘,让我叫她菲儿妹妹,或者菲儿师妹,我没答应,她私下跟我闹过好几次,甚至拿绝交来威胁,我当然不能让步。她没法子,只好作罢。
其实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想喊她一声妹妹呢,我自幼孤身一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我多想有个像她一样的小妹妹啊。
唐菲把被枯骨僧喝过的铁罐拿到水塘边洗了又洗,最后还是丢到了,她说:“到底是让狗舔了,再洗也不干净了。”
我赶紧说:“那咱们快赶路吧,前面不远就有集市,别饿着了你。”
前面有没有集市,我哪知道,但我确实是怕饿着了她。
她笑嘻嘻地说:“是,我的顾大哥。”
那晚我们歇宿在襄阳城外八十里的一个小山村里,这里离荣清泉屯兵的双清镇不远,荣清泉在洪湖五虎中排行老四,跟苏师兄最亲,这个襄阳通往腹地的要冲,苏师兄交给他屯练兵马,足可见重用之心。
我没有告诉菲儿这些,说了她一定嚷着让我带她去,自君山一别,我心里实在不想再见洪湖派的任何人,况且我跟清泉从小生疏,见了面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不想见并不代表我就能躲的了,当晚我还是见到了清泉,不光是他还有清河师兄。
那晚我们吃过晚饭,这小妮子不知哪来的兴致,牵着我的手要我带她出去玩,我说这荒山野岭的哪有什么好玩的,她说有呀,那面那座山的后面有个湖,咱们去划船好不好。山后面有湖,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问店主人,店主人挑着眉毛,眯缝着眼笑道:“有,是有个大湖,好耍着呢。”
我望着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恨不得打他一拳,他一定是往歪处想我们俩的关系了,这小妮子也是,活脱脱的一个野小子,今个儿怎么又脸红又害羞,硬生生变成了一个矜贵的大家闺秀。
人说望山跑死马,这话一点不假,那山看着就在眼面前,走起来却是没玩没了,没到山顶,就红霞漫天了,我说:“晚了,回去吧,明天再来。天黑看不见路。”唐菲说:“不要紧,那边有月亮呢。”这话让她说的能捏出酸水来。我仍不住咧了下嘴。
这下得罪她了,她立即柳眉倒数,把腰一叉,说:“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我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说:“弄了半天,都是装的呀,我还以为你吃错药了呢。”
“你才吃错药了呢。”她垫着脚尖抗声道。
若不是她这声喊,后面的许多事都不会发生。
“那边的人,站着。”
在我们前面的小径上突然窜出来两个壮汉,看样子像乡丁弓手,却每人胸前护着一块皮甲,又有护腕、皮靴,一个挎刀,一个提枪。
我抓着唐菲的肩,把她往我身后拨拉,她乖顺的像只猫,这丫头骨子里还是温柔的,她的一副坏脾气都使在我的身上了。
“奉令封路,两位还是请回吧。”看我神情还算恭敬,那个挎刀的壮汉也客气地说。
“那敢问两位,这路何时重开。我们急着赶路。”我想这条路并非交通要道,此刻封锁必有缘故,故有此一问。
“你啰嗦什么?”那持枪的汉子突然发飙,“前面是元湖,哪有他妈的什么路?赶路?既是赶路,你们的行李呢,可别告诉我你们就住在附近,你的口音可不是本地人哟。”
这小子几句话说的我哑口无言,谁说大宋朝没人才,这小子可不就是个人才吗。
“刷!”那挎刀的汉子听同伴这么一说立即抽出了腰刀,大喝道:“看你俩就像鞑子的奸细,还不束手就擒。”他双手持刀,弓着腰,像一只准备战斗的大公鸡。
“我们就是奸细,你们能怎么?”唐菲骤然叫了一嗓子,声音还有些颤抖。说完这话她朝我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只能苦笑,退路全被她堵死了。
我把两个人点倒在地,抽出他们的腰带捆了他们的手脚,又在嘴里塞了破布。然后拉着唐菲从他们的头顶上跨过,径直向山上走去。我是故意让他们看到我们的行踪,借他们的嘴告诉他们的同伴和官长,山上进了奸细,而我们自己呢,在前面兜个圈就立即下山去。
让他们折腾去吧。
但我的计划落空了,唐菲不肯回去,不肯跟我走,又张牙舞爪地不让我抓她的手,我作势要走,她说您请便,又警告说:“你要敢蛮干,我就大声叫出来。说‘顾枫顾大侠来也,尔等小贼快快逃命。”她说的到干的出,对此我坚信不疑。
我叹了口气说:“听着,看这架势,今晚这里一定有大事发生,你不肯回去可以,但你要听我的,这要是出了事,没人救咱们。”
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又狡黠地眨眨眼说:“我听你的,顾兄弟。”
我们按原路还回,在离那两个守卫不远的地方藏好,这山太大,没人指路,只怕一晚上也转不明白。卫兵的同伴很快就寻了过来,一阵大惊小怪的折腾后,一个小校自作主张地说:“快禀报大将军。”
然后由他带路,我们在后面跟着,就来到了一座破败的山庙外,看这庙的形势原来也曾兴盛过,后来想是毁于兵火,那断垣残壁间还残留着被火焚烧过的痕迹。
第23章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