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也火了,拔剑,剑没带,于是喝道:“挡我者死!”
我不是跟他说笑,那天若不是陈兆丽和陈南雁来的及时,我一定会取那个寨兵头目的首级,杀了你又怎样?他洪天敢动我一根指头!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二陈把我劝回房,说:“休要跟他们一般见识,白堕了身份。”不久,洞庭水寨的三寨主张廷玉也赶了过来,走的一头细汗,进门就向我道歉,说:“为捉梨花社的奸细,死了不少弟兄,又误伤了几位朋友,兄弟们不免急躁。顾兄看我的薄面,不要跟他们计较。”就唤那小头目来向我磕头谢罪,那厮还虎着脸,梗着脖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陈兆丽说:“算啦,磕头就不必了,都是一场误会。”
张廷玉又当我的面呵斥了他几句,赶了出去。面子找回来了,我还能说什么?
张廷玉略坐了坐便起身别处去了,洞庭水寨的几位寨主中数他劳碌命,整日奔忙不得歇。张廷玉走后,陈兆丽问我:“听说顾师兄与飞鱼帮的罗芊芊熟识?”我听她话里有话,就加了几分小心,字斟句酌地答道:“她父罗虎与师祖是忘年之谊,旧日曾走动过,自她下嫁飞鱼帮后,便走动的少了。”陈兆丽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说:“我说嘛,顾师兄出身名门怎会跟她搅在一块?”我趁机问:“师姐何来此言?她是闯了什么祸吗?”陈兆丽轻描淡写地说:“让陆云风给拿了,这会儿正在牢里熬刑呢。”
她说这话,看似无心,我却不敢大意,我问:“她得罪了陆云风?”
她摇摇头:“他们有什么恩怨,我哪知道。也不知陆云风用了什么手段,竟让她承认自己是梨花社的秋宫宫主。”
我端茶碗的手微微地颤了一下,这自然没能逃过陈兆丽的眼,她问:“顾师兄,你这是……”我把茶碗往桌案上重重一顿,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她是梨花社的人?还秋宫宫主?她怎么可能是梨花社的人?这个陆大公子又要搞什么名堂?仗势欺人,草菅人命!……”
陈南雁望着桌案上从我茶碗里溅出来的茶水出神,忽插话道:“顾大哥跟她又不熟,发这么大火作甚?!”我青着脸没搭理她。
陈兆丽笑了笑,对她说:“你顾大哥跟陆云风打过交道,他是什么人品,你顾大哥最清楚不过了。”陈兆丽这话说的含含糊糊,看是在为我遮掩,实则还是要试探我,她的目光看似飘移不定,其实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我和陆云风确实打过交道,对他的为人也略有了解,他的身上确有不少让人讨厌的地方,我也讨厌他,但这并不是我发火的原因,我发火是因为我要掩饰内心的慌乱,他只是做个幌子。
陈南雁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她相信了陈兆丽的话,冲我抱歉地笑了笑,就出门找抹布去了。
陈兆丽低着头拨弄着茶碗里黄澄澄的茶水,幽然微叹:“陆家家臣们围攻她时,她情急之下使出了梨花社的独门绝技‘铁袖功’,多少人看的清清楚楚,不容得人不信呀。”
我冷哼一声,有些激动地说:“这‘铁袖功’算哪门子铁证?白眉子并无门户偏见,会‘铁袖功’的人并不在少数啊。”陈兆丽抬起头,眸子亮晶晶的,她说:“我也想过这一层。不过,如今她自己都承认了,旁人还能说什么呢。”
话说到这,我什么都明白了。罗芊芊被认定为梨花社的奸细后,有人就怀疑到我,那些寨兵根本就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我之所以还能坐在这喝茶聊天,是他们还拿不准我跟罗芊芊的关系究竟如何。
倘若让他们知道我跟她不仅互引为知己,还曾有过肌肤之亲,甚至她堂妹此刻就住在杏园内宅,我一定早让他们扒掉几层皮了。
我感激地望了眼陈兆丽,她还之一笑,放下茶碗说:“我该回去交差了,你多保重。”我送她到廊下,她要我留步,又叮嘱我无事少出门,她说“门”的时候,眼睛盯着的是房门而非院门,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最好就呆在屋里。
一动不如一静,我站得稳,别人才好为我说话。这紧要的关头,一闪念的差错会让我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送走二陈,我全身的血像被抽干了一样,浑身酸软无力,我呆呆地坐在那,将与罗芊芊相识以来的一言一行细细地过了一遍,到底也无法把她跟行事狠毒、人人厌弃的梨花社连在一起。我好几次忍不住要冲出门去,去找她问个究竟。我艰难地拉开屋门走到廊下,但也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门,我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但我的顾虑确实太多,太多。
三更时,风云突变,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下。一股凉风夹着泥土的腥气推开门窗扑入屋中,满屋的燥热顿时一扫而空。
他来了,闪电的余光映出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草蓑的瘦长身影。我盘膝打坐在床头,眼皮也没抬一下。
“人说顾枫不简单,果然是能稳得住。”闪电的余光,画出于化龙那张枯瘦的老脸。我讥讽道:“你主人身陷囹圄,正挨板子,你却还有闲心来这扯淡。”他呵呵一笑,说道:“顾大侠此言差矣,于某为救家主四处奔波,可惜积怨太深,无人肯施援手。此来,正是要请顾大侠助于某一臂之力。”
“自古正邪不两立,顾某帮不了这个忙。”
“别人说梨花社是什么并不重要,顾大侠与帮主相交多年,她是什么人,您心里应该最清楚……”
风大雨大,电闪雷鸣,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心像被绞索缠住了一样,麻木了,不能转动,而身躯则如同浸泡在冰水中,彻骨生寒,窒息欲裂。
“正邪不两立,顾某帮不了这个忙。”我又重复了这一句,喉咙里像被塞进了一团火,灼痛的厉害。
他冷面不言。一声惊雷后,他消失的无影无踪。
于化龙的这次夜访,用心良苦,只是当时我却丝毫不察。若干年后,我在临安凤凰山脚下看到拭剑堂为他立的墓碑,才体味到这个身材瘦小的老人那时的一番苦心。
他是拭剑堂安插在梨花社的一枚闲子!那时奉了上峰的命令要向世人揭发罗倩倩的身份,他第一个想到了我,如果我真的像外界宣扬的那样义薄云天、刚直无私,那么只要说服我相信罗倩倩的身份,就能借我的口让世人也相信。
但他毕竟知道江湖的险恶,他明白任何时候都要先保护好自己,我们萍水相逢,泛泛之交,他怎知道我这个大侠就真的如外界传扬的那样。倘若我是个行为卑劣的伪君子呢?甚或我根本就是跟梨花社一伙的呢?
他的这些担心并没有错,我的确不是外界宣扬的那样义薄云天、刚直、无私。
我虽不与梨花社同流合污,却和他一样,也是一枚拭剑堂的闲子!
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加入了拭剑堂。
拭剑堂是什么,一千个人会有一千种看法。有人说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任你是钢筋铁骨的好汉,进去了也让你烂成一滩脓水,不仅让你的肉身灰飞烟灭,还要把你的灵魂贬入九幽,受那阴火无休止的灼烧,让你永世不得超生,诚然对于蒙古或金国的奸细来说,那里的确可以称之为魔窟和炼狱;
朝中那些贪赃枉法、吃里扒外的官员说它是官家的看门狗,只听官家一人的招呼,官家让它咬谁它就咬谁,任你是多大的官,多显赫的地位,在它眼里都只是一团待咬的肉,一声令下,它会毫不犹豫地扑向你;
官家亲切地称呼它是“朕的佩剑”、“朕的铁盾”,盾和剑在这里的作用都护卫,官家是仁慈之君,岂会干那些巧取豪夺的勾当。
江湖上的帮派说它是“千里眼”和“顺风耳”,无论你在哪,说什么,做什么,它若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哪怕你锁死门窗,蒙上被子,搂着你婆娘咬着她耳朵说的话,他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在它面前就像个玻璃人儿,绝无丝毫秘密可言。当然你让它看清了,它也就放心了。“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它懂,天下那么多的龌龊事,它哪能都管?
对普通的老百姓来说,拭剑堂跟街头巷尾的剪子铺、菜刀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它家不打菜刀、不磨剪子,只卖中看不中的保健养生剑,那剑贵的吓人,专拿来哄骗贵人和阔人,虽说卑劣,却与老百姓全无干系。
我之所以加入拭剑堂,全因了那位像菩萨一样慈爱的老太妃的一句话。
她对金百川的姐姐说:“这孩子怪可怜的,你让百川好好照顾她母子。”
因了这句话,我母子才能平安回到青阳县,余生虽然清苦却还平安;因了这句话,母亲去世时师祖会及时赶来收养我,教我武功,抚育我成人;也因了这句话,我未出娘胎就进入了这家门槛比宫门还高,旁人挤破头也难进的刀剑铺子。
十三岁那年我独自游历泗州,眼见当地官吏肆无忌惮地盘剥百姓,心中气不过,就趁天黑带了把剔骨尖刀潜入县衙后堂,想割了那鸟官的狗头挂在城头示众。
看似清澈见底的县衙实则玄机重重,先是那鸟官睡到了另个鸟官婆娘的床上,他自己婆娘的床上则睡了别个鸟官。同样是鸟官,力气可大不一样,我要杀的那个鸟官气血已衰,形同骷髅,连皮带骨不过一百斤,而被我杀的这个鸟官,高我至少两个头,站在我面前,白花花的像堵肉墙,我只在他手下走了一个回合就让他给拿了。
这是我平生栽的第一个大跟头,我被他揪着头发拖往刑房时,腿也软了脚也软了,脑袋里一团浆糊,他们把我吊在房梁上,用烧的发烫的竹板、沾了辣椒水的皮鞭拷打我,逼我说出幕后主使,他们不相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有胆量夜闯县衙来杀人。
奇怪的是我受刑时并没有感受到特别的疼痛,那些说起来让人不寒而栗的刑具似乎徒有虚名,他们越打我脑子越清醒,原本一团浆糊的脑子突然开了窍。我大声说:“我罩不住了,我说,我全说。”肥鸟说:“你这孩子就是贱骨头,早说多好,瞧这细皮嫩肉给打的。”
我跟肥鸟说是那只瘦鸟派我来的,肥鸟半信半疑,诈我说:“我跟我哥讲好了的,逢三换着睡,我哥怎会半途反悔?”他嫌我不老实,就抽了根荆棘条抽我,我很快就体无完肤了,但我脑子还清醒,我跟他吼道:“你不信,打死我算了,老子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他骂道:“还在耍老子,你想痛快,老子偏不让你痛快。”他没命地抽打我,我昏过去好几回,但至始至终没有改口。
第13章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