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尝以谓自生民之初以迄于今[1],大都不过万年而已。何以明之?以世变之亟明也[2]。天道数百年小变,数千年大变。上古狉榛之世[3],人与万物无异耳。自燧人氏、有巢氏、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相继御世[4],教之火化,教之宫室,教之网罟耒耨[5],教之舟楫、弧矢、衣裳、书契[6],积群圣人之以经营,以启唐、虞[7],无虑数千年。于是鸿荒天下,一变为文明之天下。自唐、虞讫夏、商、周、最称治平。洎乎秦始皇帝,吞灭六国,废诸侯,坏井田,大泯先王之法[8],其去尧舜也,盖二千年。于是封建之天下[9],一变为郡县之天下[10]。
嬴秦以降,虽盛衰分合不常,然汉、唐、宋、明之外患,不过曰匈奴,曰突厥、曰回讫、叶番、曰契丹、蒙古,总之不离西北塞外诸部而已,降及今日,泰西诸国以器数之学[11],勃兴海外,履垓埏若户庭[12],御风霆如指臂[13],环大地九万里,罔不通使互市。虽以尧舜当之,终不能闭关独治。而今之去秦汉也,亦二千年。于是华夷隔绝之天下,一变为中外联属之天下[14]。夫自群圣人经营数千年以至唐虞,自唐虞积二千年以至秦始皇,自始皇积二千年以至于今,故曰不过万年也,而世变已若是矣。
世变小,则治世法因之小变;世变大,则治世法因之大变。夏之尚忠始于禹,殷之尚质始于汤,周之尚文始于文、武、周公[15]。阅数百则弊极而变,或近至百数十年间,治法不能无异同。故有以圣人继圣人,而形迹不能不变者[16];有以一圣人临天下,而先后不能不变者。是故惟圣人能法圣人,亦惟圣人能变圣人之法。彼其所以变者,非好变也,时势为之也。
今天下之变亟矣。窃谓不变之疲乏,宜变今以复古;迭变之法,宜变古以就今。乌乎!不审于古今之势,斟酌之宜,何以救其敝?且我国家集百王之成法[17],其行之而无敝者,虽万世不变可也。至如官俸之俭也[18],部例之繁也,绿营之窳也[19],取士之未尽得实学也,此皆积数百年末流之敝,而久失立法之初意,稍变败弊去而法存,不变弊存而法亡。是数者,虽无敌国之环伺,犹宜汲汲焉早为之所[20]。苟不不知变,则粉饰多而实政少,拘挛甚而百务弛矣[21]。
若夫西洋诸国,恃智力以相竞,我中国与之并峙,商政矿务宜筹也,不变则彼富而我贫;考工制器宜精也[22],不变则彼巧而我拙;火轮舟车电报宜兴也,不变则彼捷而我迟;约章之利病、使才之优绌、兵制阵法之变化宜讲也,不变则彼协而我孤[23],彼坚而我脆。昔者蚩尤造兵器[24],侵暴诸侯,黄帝始作弓矢及指南车以胜之。太公封齐[25],劝其女红,极其巧,通鱼盐,海岱之间[26],敛袂往朝[27],夫黄帝、太公、皆圣人也,其治天下国家,岂仅事富强者?而既厕于邻敌之间[28],则富强之术有所不能废。
或曰:以堂堂中国,而效法西人,不且用夷变夏乎[29]?是不然。夫衣冠语言风俗,中外所异也;假造化之灵[30],利生民之用,中外所同也。彼西人偶得风气之先耳,安得以天地将泄之秘,而谓西人独擅之乎?又安知数十年后,中国不更驾其上乎?至若赵武灵王之习骑射[31],汉武帝之习楼船[32],唐太宗驾御蕃将与内臣一体[33],皆有微旨存乎其间[34]。今诚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使西人不敢蔑视中华,吾知尧舜汤文武周孔复生,未始不有事乎此,而其道亦必渐乎八荒[35],是乃所谓用夏变夷者也。
或又曰:变法务其相胜,不务其相追,今西法胜,而吾学之,敝敝焉以随人后[36],如制胜无术何?是又不然。夫欲胜人,必尽知其法而后能变,变而后能胜,非兀然端坐而可以胜人者也[37]。今见他人之我先,猥曰不屑随人后[38],将跬步不能移矣。且彼萃数百万人之才力[39],掷数千万亿之金钱,穷年累世而后得之,今我欲一朝而胜之,能乎?不能乎?夫江河始于滥觞[40],穹山基于覆篑[41]。佛法来自天竺,而盛于东方;算学肇自中华,而精于西土。以中国人之才智视西人,安在其不可以相胜也?在操其鼓舞之具耳。
噫!世变无穷,则圣人御变之道亦与之无穷。生今之世,泥古之法[42],是犹居神农氏之世而茹毛饮血[43],居黄帝之世,御蚩尤之暴而徒手搏之。辄曰:我守上古圣人法也。其不惫且蹶者几何也[44]?且今日所宜变通之法,何尝不参古圣人之法之精意也?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