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坤已在店堂等候,见宋慈下楼来,忙从袖中抽出一信札递与宋慈:“那送信的将信住我房中一扔偷偷溜了。”
宋慈拆开信札,竟是牙僧的手笔,道是他没能如期与上官掌柜商谈购买生丝事宜,深感遗憾,信中约上官坤今日黄昏酉牌时分去河滩边库房晤面,议看货样云云。
宋慈道:“我正想要见见这位牙僧先生。”
“苏绣画没拿到,如何去得?他不是要议看货样么。算了,让他空走一遭吧,我不去见他。”上官坤说道。
“上官掌柜此言差矣,姓霍的他拿着金锭来与你,你还不屑要?”
“这话怎讲?我拿不出苏绣图来,如何收他金子?”上官不解。
“上官掌柜也太老实了。”宋慈正色道,“此去见了那厮的面,劈头便问金锭带来了么,他若说带来时,便照例收下。他要议看苏绣图,告诉他我们的人误信了他的指示,险些被宫中禁卫拿住。虽未能取得苏绣图来,但冒了性命去勾当。焉可不付酬赏?”
上官坤急了:“这岂不是诈他金子?他能甘休?”
“诈他便诈他,又怎的?这号人物,便须设了心计诈他。你道他偷窃那苏绣画何用,若是扬声起来,便揪住他见官,先去军寨首告他图谋不轨,设计盗窃国宝。发罪下来,他如何消受得起。他若是明白人时,早依了你,白给了你金锭算数,并要发作,逞谁的脸?没他好处。”
上官坤听了,喜从心起,“我的天!好计谋。得了金子时,你我南北拆。我的帐房与你一同去,上次订约也是他出的面,牙僧认识,不见怪的。”
宋慈道:“上官掌柜先派人暗中把仓库四周,密不透风,不怕牙僧先生插翅飞了。”
上官坤喟叹:“宋相公当世人杰,人中麟凤,相见恨晚,来日正长。我手下尽是群酒囊饭袋。”
宋慈决定立即去军寨见温校尉。他回房中取了药箱和葫芦,刚待出平安客店,却见婵娟站在门首与一卖胭脂铅粉的老媪闲谈。她见了宋慈便走过来,伸一条胳膊将他拦住。
“诸葛大夫,你看这柄象牙梳子如何。”婵娟说着抬手往鬓梢间一插。
宋慈连声夸好,正想打发去婵娟,婵娟低声道:“留心街对面那两个人,他们打听你的住处,在那里等候半日哩。”
宋慈溜眼一瞥,街对面九洲店门口果然站着两个高大汉子,腰带紧束,麻鞋扎腿,一副武林快手装扮。他心想来者不善,须留神提防。于是,他朝婵娟眨眼一笑,算是谢意,便摇摆上了大街。
两个汉子并不上前来搭话,只是蹑步后面跟了,宋慈步履忽快忽慢,几番试图摆脱他们,那两个却是个高手,只是紧紧尾随,一步不松。
眼看快进军寨辕门,宋慈抬头见柳兵曹领率一队巡丁过来。他情急生智,忽放慢步子,待后面两个汉上前时,猛地回身大呼:“有贼!有贼!”一边伸手攥住前面一条汉子的衣袖。“这厮好大的胆,青天白日,窃我银物。”
事发仓促,那汉子正觉懵懂,待要使性动武,牛兵曹已赶到,急问何故。见是诸葛大夫喊捉贼,心中知有蹊跷,叱喝道:“将这几个全押去军寨听问。”
那两个汉子一脸傲气,嗤了嗤鼻子,却不分辩,随着牛兵曹进了军寨辕门。
温校尉坐衙,见牛兵曹押了宋慈一干人进来衙厅,牛兵曹上前附耳几句,心知有异,乃开言道:“你两个何等营生,怎敢在街上大胆行窃。”
那汉子大声叱道:“我们是丽人宫的锦衣,奉命将这个江湖骗子押去宫中,不意这贼奴竟反行诬赖。”说着从怀中拈出一块黄色的节符当温畅行面前一闪。
温畅行当然认得宫中锦衣传命的符信,不敢索来细验,却有心回护宋慈,故意周旋。
“军寨自有军令,没有管将军之命,不得在营内捕人。两位非要拿人,可急去宫内取了管将军手令来,本官这里暂且押下此人,静候驰回。”温畅行言语不亢不卑,自有缓急。
两个锦衣也不便执拗,只得告辞出营,急着回宫,取管将军手令不提。
温畅行看了一眼宋慈,认真道:“宋直秘果真卷身了进去,须提防丽人宫里那些太监呵,我们都不敢招惹是非。”
宋慈急忙将自己与上官坤一番来往及齐恒山受雇劫苏绣《清明上河图》后身遭横死等细节一五一十详告了温畅行。又道他须得赶到河滩库房,要温畅行拨出五、六十名军健先去河滩库房埋伏,今夜拉网一并将那个牙僧及上官坤的众奴仆,将他们全数拿获,追出窃宝案情原委及苏绣图下落。
温畅行微笑允诺,催宋慈此刻急速离开军寨。待那两个锦衣来问时,只推说不慎逃脱了,也没可奈何。谅那锦衣也不敢发作,全不看管将军脸面。
宋慈要温校尉给他找来一匹毛驴和两根拐杖,他便装扮作葫芦先生模样,正好遮了众人眼目。温畅行答应,吩咐牛兵曹备办。
须臾,牛兵曹牵过一匹老驴来,又用两根瘦竹杆算作拐杖交与宋慈。
宋慈辞谢,骑了驴子不紧不慢晃悠悠出了辕门,折向平安客店。一来那两个锦衣到军寨不见了他,以为开码头外逃,必不至于回来平安客店搜寻;二来他在客店后院马厩的篱笆后发现一个旧棚房,十分隐蔽,正好栖息,捱到酉时前一刻,再携了宝剑轻装赶去河滩库房。
宋慈骑驴一直绕到平安客店后的菜园子,将驴系在一株杨柳下,便翻身入墙,正好跳落在那棚房的边上。一道破篱笆相隔,马厩内寂无声响。宋慈钻过篱笆看了动静,料然羌事,便去推开那棚房韵门,寻一个隐蔽的角落,移过一张旧木橱遮隔定,蜷曲躺下。又顺手牵过一只破麻袋,贴身盖了。
天时炎热,棚房内霉臭难闻,宋慈胡乱睡了一觉,只觉全身奇痒。翻身起来,却见一堆蚂蚁在告己的脖子上爬动。待细看原来那破麻袋上爬满了蚂蚁,又有几尾青蝇嗡嗡咿咿不停。他拈起麻袋凑近鼻子一闻,似有腥臭味,且星星点点粘着石灰尘末,心中不由生疑。
宋慈正待要移开旧木橱细检看,却见马厩那边透过来灯光,又听得菜园子里有挑菜的圃人走动。他生怕老驴有闪失,便赶紧走出硼房,爬过墙来,去菜园东隅的杨柳下解了缰绳,牵过老驴便走。
街市上的店铺都上了灯,约莫酉时时分了,宋慈骑着老驴急急向河滩赶去。不一刻便看见富春江了,月亮被靛蓝的晚云遮住,星星点点的渔火在幽黑的水天之际闪烁,潮水击拍,蝙蝠乱飞,景象荒凉可怖。
河滩上黑黝黝一排库房静无人声。宋慈下了驴子,慢慢向尾里第一幢库房摸去。
忽然,一株古木后传出一声人语,“诸葛大夫来迟了,我们已等候多时,那牙僧尚来来哩。”
宋慈见一条大汉高高伏身在枝桠上,一手还提着一柄亮晃晃的三刃刀。帐房从树干后转出,拱手道:“这鬼地方真令人毛骨悚然。”说着引宋慈进了库房。
宋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怕齐恒山的魂灵会缠住你?”
帐房声音发颤:“那日虽是我盘问的他,动手的却是那几个蠢货,手没轻重,竟送了他的命。还不甘休,又剖开他的肚子来寻宝物,鲜血满地,五脏六腑都流淌了出来,好不怕人哟。”
宋慈道:“休提齐恒山了,且看那牙僧来了没有。”
帐房看了看天,“酉时早交了尾,今番莫非又爽约了。那牙僧狡狯万分,是个神出鬼没,不露首尾的人物。
宋慈猛地拳击桌子,“那牙僧不会来了!我们上他当了。”说着奔出库外,打一唿哨,顿时四周围来黑压压的军健,为首的正是温校尉。
上官坤的众奴仆纷纷就擒。
宋慈将帐房捆缚了交与温校尉,“这个人是杀害齐恒山的主凶,立卸押去军营细审。姓霍的并未露面,想来必定施了诡计,我们得赶快回去平安客店。”
宋慈骑上一匹高头大马,转身向大路驰骋,温畅行亲率四名军健骑马携械紧紧跟随。
牛兵曹将拘捕的上官坤十来个恶奴,用一条长长的铁索串锁作一线,向军寨返回。
宋慈忽回头大声道:“牛兵曹,莫忘了库房后你的那匹老驴。”
楼旺盛坐在帐台上盘帐。齐恒山死后,他暂未雇人。他正将一铁盒内的铜钱揣入袍袖中,忽见宋慈与四五骑禁军直驱客店门首,慌忙下来帐台躬身应接。
“适才有客人来造访上官掌柜么?”宋慈急问。
楼旺盛一味摇头,噤若寒蝉,发不出一声来。
宋慈迅即扑向西厅上官坤居息的首房。房门反闩了,房内没有一丝声响。宋慈上前敲了几下房门,不见答应,便命军健撞开。
两名军健发一声喊,将门撞倒。房内箱翻柜倒,杂乱一片,天顶板及四面雕花墙都被撬破。宋慈忽见橱镜后一丝不挂倒身吊着上官坤,一块血迹斑斑的方绸巾包裹了他的头颅。温畅行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
第62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