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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回

  青石板大街寥无人影,月挂中天,星斗摇落。
  宋慈进了青鸟客店先去后院马厩拴了坐骑,再进来店堂时,见楼掌柜在灯下整理一只大衣箱,箱内全是女子的衫裙饰物,甚是华丽。
  “楼掌柜,这么晚了,还在忙碌。”宋慈寒暄了一句。
  楼旺盛顺手将放在椅背上的一件大红五彩衫衿、一条翠蓝细花罗裙并一副金钏纳入箱内,干笑道:“这几日忙些个,内人撇下的衣裙也未整理,这些东西也可典卖几十两银子了。”
  “楼掌柜家遭不幸,在下略有所闻,只不知那胆大妄为的贼汉子是何人。”
  楼旺盛苦笑连连,长叹道:“必是山梁间的强人无疑了。明火执仗,打家劫舍,官府尚奈何不得,我倘若去首告,保不定哪一日被他们一刀抹了脖子,放一把火,烧了这客店,乃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只得含忍而巳,哪里敢细查?”
  宋慈点头频频,拱手作揖而去,回到房间乃觉全身困乏,纳头便睡。
  这一夜宋慈并没睡好,梦里几回跟随葫芦先生一同去来,神幻变化,着实做了一番离奇的事业。待一早醒来时,心里倒清爽了许多。
  昨日一连串的遭遇很使他纳罕,他一一回味着夜寝的残梦,却慢慢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隐约记起葫芦先生的脸容十分眼熟,像是夙昔认识的。他卓绝的武艺昨天也露了庐山真面目,山林量隐藏着这样一个高士,总有些蹊跷的来历。还有,那个温畅行也可算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一来到中州镇便被这两个神秘人物牵住鼻子兜着转悠。温畅行又为何否认是他与管格言通的信息,那么蛰居深宫的三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的到来呢?
  想着想着,他的头又疼了起来,匆匆洗洗了便想去街市上转转,顺便进早膳。原来平安客店这两日出了人命案,上下乱哄哄,把客人的饭菜也歇了。宋慈想不如就近去对面九洲客店吃份早餐,也好与客人们聊一聊,探听些有关丽人宫的传闻。
  宋慈刚跨入九洲客店的店堂,一个胖伙计堆起笑脸迎上前来,问客人要吃什么早点,泡不泡茶。宋慈先要了一壶太湖碧螺春,问有什么好吃的。
  胖伙计道:“客官,小店门面不起眼,论好吃的却有好几种,白糖菱角,还有一种豆沙团子最是这中州镇出名的佳点,过往的士官客商照例都闻名来尝。客官若要吃时,小的这就去端过来。”
  宋慈点赞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嘴里品赏。
  少顷,一盘团子上桌,胖伙计将一条毛巾搭在肩头便凑上搭讪,欲献殷勤。
  宋慈咬了一口团真理,只觉十分滋糯润口,只是太甜腻了些,口中也连连称好,道:“悔不该住对街平安客店,乱哄哄的,没个宁静,这两日索性把炊事断了,只得自个上这儿来吃早点。”
  “客官说的也是。”胖伙计谄媚笑道。“那客店只因掌柜的心地不善,处处盘扣,寡有人缘。这两日又横死了个帐房,可不更闹腾了?论理,小的也不应该去数落他们,都是一锹土上的,癞蛤蟆不咬促织。只是那楼掌柜也太悭啬,行为处世,刻薄过人。便是那楼夫人也十分可怜见地的,难怪要随野汉子奔了。你想,她有时饭还吃不饱哩,三日五日来这里,我们便送几个团子与好吃。她逃走的哪日,早上还来这里买了四个团子哩,恐怕是备着路上吃的。”
  宋慈见机又问:“你可知道那野汉子是谁,住在哪里?”
  胖伙计眨了眨眼睛,摇头道:“这个可瞒得天衣无缝,没留寸点影儿,小的哪能知道。”
  “听说那黄氏与账房齐恒山也有瓜葛,只瞒过楼掌柜一个,会不会是他俩约定了先后出逃,齐恒山先走一步,半路上被强人害了。”
  “客官猜的也是,不过齐恒山这后生志诚老实,不苟言笑,一味勤职。三十岁到头尚未娶妻,与楼夫人作一对倒是投契。我见楼夫人有急,也与他合计,两下里早做了手脚也未可知。”胖伙计眨了眨眼,做个鬼脸,笑着去应付付别的客人。
  宋慈吃完四个团子,忽见街对面站着婵娟正朝自己点头哩,一面还嗑瓜子儿。今日见她梳了个松松的缠髻儿,穿一件叩身的胭脂红衫子,腰间束一条黑腰带,一寸双天足套着对葱绿绣鞋,好一副精灵机警的模样,手上还拿着两只遮阳斗笠。
  宋慈赶忙出九霄客店,婵娟笑盈盈迎上前来,“诸葛大夫,今日咱们富春江钓鱼去,昨日不是说定了的?”
  宋慈回意地笑道:“也好;也好,待我换套衣衫去。”
  “不必换新衣衫了,河里滩里,几个磨蹭岂不是脏了,谁洗?”婵娟十分老到。
  宋慈答应,便跟随婵娟穿鱼市小街,折过一条巷子,直下河滩而来。不一会便到那金波粼粼的富春江了。
  今日富春江,万里无云,日头已斜出水面。宋慈见河滩的水湾里停泊着十几条舢板。这里的舢板多半是供游览、钓鱼、摆渡甩的。
  婵娟跳上中间一条小舢板,解了缆绳,反身招呼宋慈。宋慈也跳上了舢板,见船里早备下了钓竿,蛐罐和竹篓。
  “婵娟小姐,我听人说富春江那头有座丽人宫,十分华丽,如九天上的琼楼玉字一般。这中州镇有道是‘不到丽人宫,终是一场空’。不知道我们今日能否划船去那里看看。”
  “这有何难?我们沿这河岸一直向西划去,便到丽人宫宫墙外。再绕到江心,折去北头的残石矶,那里便是钓鱼的好去处。”
  婵娟打个唿哨,划起船桨,舢板在江中悠悠然向上水飘去。
  太阳照在水面上,清澈见底,不时见着大胆的鱼儿在船舷边摆尾而过。两岸碧柳垂荫,野花含靥,风景如画。
  婵娟戴上了斗笠,将另一顶递给宋慈。
  宋慈正苦日头热辣,波光眩目,赶紧戴了斗笠,系好扣结。抬头远望,果见岸边巍巍然耸立着一座美仑美奂的宫殿,红墙碧瓦在目光下分外明亮夺目。宫殿外有十来丈高的宫墙直立在水面,墙头雉堞处闪动着雪亮的矛戟和头盔顶上的红缨子。
  “再划近一些,也好看个细致。”宋慈催道。
  “你不要命了!那里竖着块木牌,你见着?再划近去,不慎闯人禁域,那里宫墙上的禁兵立即发箭。”说着,婵娟将舢板停稳,“就在这里远远地看一会吧,我们还得赶去残石矶钓鱼哩。”
  “婵娟小姐,让我们划着船在宫墙外绕过一周,也不负来此地一游。这丽人宫果真是宏伟壮丽哩。”
  婵娟操起船桨,远远在禁域的水面外慢慢绕着宫墙转悠。
  宋慈留心地观察着丽人宫墙下的拱形水门。水门沟通宫内的御沟和荷花池。舢板绕到西北宫墙角时,宋慈终于看到了宫墙顶上突兀而出、含飞动之势的凉亭。凉亭呈八角形,雕栏画柱,碧瓦参差,八面飞檐下风铃叮咚有声。
  宋慈见凉亭直下正有一座水门,嵌在宫墙凹处。水门一半出露江面,内有铁栅固定。他揣度,倘若有人乘宫墙上禁兵不备,黑夜驾舟偷偷靠泊那宫墙凹处,然后空身爬上水门的拱形壁架,再沿着宫墙凸凹不平的砖缝,攀援野草荆藤,不难爬上宫墙,潜入凉亭。可以说盗贼正是沿着这条道儿攀入凉亭,乘三公主赏月不备窃去那苏绣图的。
  宋慈沉吟不语,思索着这今盗贼如何得知三公主凉亭月下观画的时间。从驾舟伺机潜伏到凉亭外行窃得手这中间,必须丝丝入扣、一毫不爽地贯联一气,容不得半点差错。一环失落,全局溃败。一般的贼儿是轻易不敢动这份心思的,动也没用,没有内里策应,决无成功之望。
  “诸葛大夫好象有些神不守舍,莫非痴心等候着三公主上来凉亭与你见面么?”婵娟揶揄道。
  宋慈大梦初醒,失笑道:“我们划去残石矶钓鱼吧。”
  婵娟应一声,调拨了船头向江心移去,飞也似打起双浆。
  须臾船到残石矶。宋慈理了丝纶,垂下钓竿,蹲身在船尾恰似一个老渔翁。然而此时此刻,意不在鱼。
  婵娟一旁冷眼看着他,也心不在焉地垂下一钓钩。
  宋慈回头看了看婵娟,问道:“听说楼掌柜为人刻薄,你婶子的日子颇不好过,手头也紧,有时连饭都吃不饱,可有这事?”
  婵娟噘嘴道:“我叔叔只除是银子,都不喜爱,从不问婶子生理。婶子过门后从未见给她添置过什么衣裙首饰。倒是齐恒山哥有心,时不时偷偷地给婶子几个钱银使花。上个月还特意替她裁料做了一套时兴的衫裙,记得衫子是大红五彩通袖对衿的,那罗裙没看真切。我婶子好不喜欢哩,收在箱里,舍不得穿。一次听齐恒山哥说,还准备为婶子打副金镯子哩。”
  “齐恒山哪里来这么多钱,够他如此阔气。”宋慈问道。
  “他赌。”
  “他赌能赢?”
  “赢不少哩。”
  “他时常与谁赌?”
  “跟上官坤也赌过好几回。”
  “他能赌赢那个上官大掌柜?”
  “赢了。不过我看那姓上官的多般是故意输钱于他,慢慢地引他上钩哩。前一阵子,齐恒山有空闲便去找上官坤,两个十分投机。”
  “婵娟小姐,你停这船的河滩后有一排旧库房,你平不里可见着上官大掌柜的货船来往库房存非货物?”
  “那几间旧仓库早已荒废,久不见上官坤的货船来往河滩了。你怎么尽问这些没边际的枯乏话,多煞风景哩。”婵娟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