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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练基本功

很高兴和同志们见面。我来讲话,是为互相学习。因为忙,没来得及预备完整的讲稿,想起什么说什么,意见未必正确,请同志们指正。
我觉得:练习基本功,对初学写作者来说,是很重要的事,就拿这作为讲题吧。(一)先练习写一人一事:有些人往往以写小说、剧本等作为初步练习,我看这不大合适。似乎应该先练习写一个人、一件事。有些人常常说:“我有一肚子故事,就是写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你若追问他:那些故事中的人都有什么性格?有哪些特点?他就回答不上来了。他告诉你的尽是一些新闻,一些事情,而没有什么人物。我说,他并没有一肚子故事。尽管他生活在工厂里、农村里,身边有许多激动人心的新人新事,可是他没有仔细观察,人与事都从他的身边溜走了;他只记下了一些破碎不全的事实。要想把小说、剧本等写好,要先从练习写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一件完完整整的事做起。你要仔细观察身旁的老王或老李是什么性格,有哪些特点,随时注意,随时记录下来。这样的记录很重要,它能锻炼你的文字表达能力。不能熟练地驾驭文字,写作时就不能得心应手。有些书法家年老目昏,也还能写得很整齐漂亮。他们之所以能够得心应手,就是因为他们天天练习,熟能生巧。如果不随时注意观察,随时记下来,哪怕你走遍天下,还是什么也记不真确、详细,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
刚才,我站在此地小坡上的小白楼前,看见工厂的夜景非常美丽;想来同志们都曾经站在那里看过好多次了,你们就应该把它记下来。在这夜景里,灯光是什么样子,近处如何,远处如何,雨中如何,雪后如何,都仔细地观察观察,把它记在笔记本上。
要天天记,养成一种习惯。刮一阵风,你记下来;下一阵雨,你也记下来,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你的作品里就需要描写一阵风或一阵雨,你如果没有这种积累,就写不丰富。经常生活,经常积累,养成观察研究生活的习惯。习惯养成之后,虽不记,也能抓住要点了。这样,日积月累,你肚子里的东西就多了起来。写作品不仅仗着临时观察,更需要随时留心,随时积累。
不要看轻这个工作,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一个人,有他的思想、感情、面貌、行动……,一件事物,有它的秩序、层次、始末……,能把它逼真地记下来并不容易。观察事物必须从头至尾,寻根追底,把他看全,找到他的“底”,因为做文章必须有头有尾,一开头就要想到它的“底”。不知全貌,不会概括。
有些年轻同志不注意这种基本功练习,一开始就写小说、剧本;这种情况好比没练习过骑车的人,就去参加骑车竞赛。(二)把语言练习通顺:下功夫把语言写通顺了,也是基本功,也是很重要的基本功。它和戏曲演员练嗓子、翻跟斗一样。演员不练嗓子,怎么唱戏呢?武生不会翻跟斗,怎么演武戏呢?文学创作也是一样,语言不通顺,不可能写出好文章。有些人,确实有一肚子生动的人物和故事,他向人谈讲时,谈得很热闹;可一写出来,就不那么动人了,这就是因为在语言方面缺乏训练,没有足够的表达能力。
有些人专以写小说、写剧本练习文字,这不妥当,文字要从多方面来练习,记日记,写笔记,写信……都是锻炼文字的机会;哪怕写一个便条,都应该一字不苟。
写文章,用一字、造一句,都要仔细推敲。写完一句,要看看全句站得住否,每个字都用得恰当与否,是不是换上哪一个字,意思就更明显,声音就更响亮,应知一个字要起一个字的作用,就像下棋使棋子那样。一句,一段写完之后,要看看前后呼应吗,联贯吗?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段与段之间,都必须前后呼应,互相关联。慢慢地,你就学会更多的技巧,能够若断若续,有波澜,有起伏,读起来通畅而又有曲折。写小说的人,也不妨练习写写诗;写写诗,文字就可以更加精炼,因为诗的语言必须很精炼,一句要表达好几句的意思。文章写完之后,可以念给别人听听。念一念,哪些不恰当的字句,不顺口的地方,就都显露出来了,才可以一一修改。文章叫人念着舒服顺口,要花很多心思和功夫。有人看我的文章明白易解,也许觉得我写时很轻松,其实不然。从哪儿开头,在哪儿收束,我要想多少遍。有时,开了许多头都觉得不合适,费了不少稿纸。
字的本身没有好或坏,要看用在什么地方。用得恰当,就生动有力。
文字要写得简练。什么叫做简练呢?简练就是话说得少,而意思包含得多。举一两句做例:“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只不过十四个字,可是包含多少情和景呀!
简练须要概括,须要多知多懂。知道一百个人,而写一个人;知道一百件事,而写一件事,才能写得简练。心有余力,有所选择,才能简练。譬如歌剧演员,他若扯着嗓子喊叫,就不好听;他必须天天练嗓子,练得运用自如,游刃有余,就好听了。
我建议大家多多练习基本功,哪怕再忙,每天也要挤出点时间写几百个字。要知道,练基本功的功夫,应该比创作的功夫多许多许多倍!
儿童剧的语言
儿童剧的语言不容易写好:既要简明易懂,又要用字不多,还要生动活泼,很不好办。
孩子们识字不多,掌握的语汇也不丰富,可是他们会以较少的语汇,来回调动,说出很有趣的话来。孩子们有此本领,儿童剧作者须学会此本领——用不多的词儿,短短的句子,而把事物巧妙地、有趣地述说出来,恰足以使孩子们爱听。
孩子们善于想象。他们能够从一个洋娃娃身上想象出多少多少事情来,而且一边玩一边说。儿童剧作者的特长之一恐怕就是能保持那颗童心,跟儿童一样天真活泼,能够写出浅显而生动的语言来。不论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爱听、看《西游记》。孙悟空会变。这正合乎儿童们的要求。在儿童心中,真实与想象没有一定的界限,玩耍与作真事也没有一定的界限。孙悟空会作多少事,而又多么爱玩耍呀!儿童剧作者若是急于正面地去教育儿童,用老老实实的话,板着面孔说大道理,恐怕就效果不大。反之,他们若还有一片童心,用孩子们的办法去启发儿童,儿童们就更容易受到教育。想叫儿童们欢迎我们的剧本,作者与儿童必须打成一片。看,孩子们为什么爱和外公或外婆玩耍呢?大概是因为外公或外婆总是随着孩子们走,一问一答,有说有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孩子们的洋娃娃,慢慢地也成为外公或外婆的“亲人”,问饥问渴,无微不至。因此,孩子们忙起来,便把洋娃娃托付给外公或外婆看管。儿童剧的作者应当首先体验儿童的心理状态,而后才能创作出浅明而有教育性的语言来。这种语言须合乎儿童生活上的要求,从而因势利导使儿童受到教育。
孩子们有幽默感,不愿听干巴巴的话。假若我们能够深入浅出,孩子们是会听出弦外之音的。孩子们爱听笑话与相声,爱猜谜语。孩子们肯用脑子去想他们所听到的。我们不要小看孩子们,我们应当向孩子们学习。在我小时候,我入的是私塾。私塾的老夫子总是一团正气,连笑也不轻易笑一下。他开口是诗云,闭口是子曰。我背不上书来,他就罚我跪着,或用烟袋锅子敲我的头。可是,到今天,我所记得的不是他的那一套,而是母亲或大姐给我说的小故事!是的,瞪着眼教训孩子,效果不大。母亲和大姐并没有许多故事,可是会把一个故事有枝添叶地变成另一个故事。这正合乎我的要求。我也学会怎么使一个故事有所发展,大故事生产小故事。到私塾里,我的脑子冻结起来,回到家里,我的脑子活跃起来!那么,儿童剧作者应当使儿童的脑子冻结呢,还是活跃起来呢?
前几天,有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忽然诗兴大发,作了一篇好几十句的诗。其中有一句是:“一个白蝴蝶,落下一片雪。”真是好诗!孩子们会用简单的话,作出诗来。我们成人有时候只求用我们所掌握的语汇,一说就说一大片,而忽略了从简单的语言中找出诗情画意。我们或者以为给孩子们写东西,可以不必往深里钻。这不对。孩子会作诗。孩子们善于联想。我们必须学会充分利用联想,作出为儿童们所喜爱的诗来。这不简单!泛泛的语言不能满足孩子们的要求。
鼓词与新诗
这里所谓的鼓词是包括着北方的各种鼓词,连快书,牌子曲,数来宝等也在内。
这里所谈的是根据着我自己实际习作鼓词与新诗的经验,不是空泛的议论。
据我看,鼓词里产不出新诗来。原因是:一、鼓词是有固定的形式的,而五四以来的新诗的主要倾向是要突破固定的形式的。诚然,最自由的新诗,因为没有比较有规律的形式,就忽略了字句的音节之美,韵律之美等等,而脱离了大众;可是,设若回过头来,想用鼓词代替新诗,也是行不通的,因为:二、鼓词的形式往往拘束住思想,不能充分自由的以言语直接传达思想,而须兜着圈子去设词遣字,以求合于格律。比如说,假若我不顾形式,我可以写出:“我愿把一腔子的热血,为保卫祖国去洒净!”
这两句,且先不论好不好,是依照我的心思,感情,直入公堂的写出的。可是,假若我是要把这两句写在鼓词里面,我便首先要考虑到鼓词句子的音节,而去兜个圈子。可能的,经我翻来覆去的推敲,勉强的作成不失原意,而仍有合适的音节的句子:
“保卫,祖国,须拼命,一腔,热血,愿流完。”
但是,这并不如原句那么活泼自然。原句是由心到笔毫无阻碍的说出,其中的“一腔子热血”与“为保卫祖国”是完全依照口语,未加变动与雕琢的。在鼓词中,“一腔子热血”与“为保卫祖国”是很难照原样写进去的。
为了唱,“保卫祖国须拼命,一腔热血愿流完”,比原句好,因为它有音节,能上口入弦。为了念,原句好,因为它有口语的自然音节。假若将来人民都识字了,或识字的增多了,念的虽然还代替不了唱的(读书人也喜欢听歌唱),可是唱的就不像今日那么威风了(今天的文盲只能用耳,而不能用目),而能念的新诗就大有可为。
可能的,我把那原来的两行并成了一行:“为祖国,我愿洒,一腔热血。”
这么一来,因为这是鼓词,我就得去给它配上个下句儿。也许,我能找出相当好的一句,帮助上句,使意思加倍的显明——这是写鼓词常用的方法。可是,也许我想不出那么一句(这也是常有的事),于是我只好无可如何的用“嘀咕嘀咕嘀嘀咕”去敷衍了。谈到“嘀咕嘀咕嘀嘀咕”,我们就不妨另列一条:
三、鼓词中的油腔滑调是很难完全避免的。新诗是要以最精炼的言语传达最好的思想与最崇高的感情,所以它不能受形式的拘束。没有形式的拘束,它才能真诚的有一句说一句,有两句说两句。在诗里,有多少思想与感情便有多少句诗;一万行也成,一两行也成,不许拖泥带水非凑成若干句不可。鼓词可不然,它必须成篇,否则不能拿去演唱。不管我们有多少材料,我们得去弄出够唱半个钟头左右的一篇。本事不高的作者就常常不能把那么多句都写得精彩出色。于是,什么“有话长来无话短”:“不提老大去挑水,再把老二表一番”,就都来了。虽然有的写家自己也感到这种“垫句”的稀松,无聊,可是到时候还非用不可;用过之后,头疼半天!
篇如此,句子也如此。第一,句子必须成双(上下句儿)。不管意思够写五句的还是七句的,我们必须去凑成六句与八句;瘸着腿儿不成。这一“凑”有时候就容易变成油腔滑调。第二,论到一句的句法,多数的鼓词中是要七字句的。这又须去凑。于是,“你往东,我往西”,就往往变成“你往东来我往西”:“天长,又热”,就往往变成“日又长来天又热”。这样的句子是多么没劲!
不错,牌子曲里可以容纳四字句,六字句等。可是,这种句子须按照牌子的格式去填,并不能自由运用。对我,这种强迫的“照计而行”,是很大的痛苦。曲牌子逼着我写六字句,我就得写六字句,于是在必不得已时只能敷衍成章;写作成了被动的,写出来的东西也就失去活泼清新。
句子如此,用字也如此。新诗可以自由用字,鼓词没有这么大的自由。原因是:第一,新诗可以运用语言的自然音节,而鼓词须按照人为的音节排列词汇字汇,以便歌唱。在新诗里,我可以写出:“蒋介石,你还不知道吗,是美国帝国主义的走狗。”在鼓词里,“美国帝国主义的”这一长词便无法安插。我须费许多心思,说不定须用好几句话才能说明这点意思。而且,第二,鼓词的重要责任是须唱得出,听得懂。那么“帝国主义”是个较新的名词,我就既不能再用个更新的字去辅助它,以免大家听不懂;也不能用太旧的字,以免新旧夹杂,使人莫名其妙。于是,新诗可以完全自由的以崭新的语言写出崭新的事物,而鼓词无论怎么费心,也只能达到“半新不旧”而已。第三,新诗可以按照口语的语气,自由的用虚字:吗,呢,呀,啊,用得好就行。鼓词因求句子的整齐,便不能充分的利用虚字。譬如说,“去不去”三字可能的是含怒的质问,“去不去呀”便是和缓的商量,而“去不去哟”则是跺着脚的催促。虚字不同,口吻即异,在新诗里可以充分的运用它们,传达各种不同的感情;在鼓词里因求句子的整齐,因上下句末一字平仄不相同的关系,便须将很传神的虚字删去。这样,鼓词中的用字遣词便远不及新诗中的那么自由与灵活。
四、新诗可以有韵,可以没韵。鼓词则必须有“辙”。找辙是使人头皮疼的事。它曾经把老年间的许多民间文艺的写家们逼得眼冒金星,而造出“地流平”,“两分张”,“马走战”等等不通的词儿来;现在,它也还逼着许多新曲艺的写家们到时候非用“说端详”,“面前存”不可。没辙不成为鼓词,有辙又真困难,使人啼笑皆非。
五、细考究起来,鼓词中的文艺价值与音乐价值至少是平分秋色的。假若我们把京韵大鼓之王刘宝全所唱的段子细读一番,我们便发现了其中有许多不通的句子。可是,经他一唱,这些不通的句子也能博得满堂彩。听众只顾欣赏他的行腔与喉音,而忘了字句的不通。这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因而各处的艺人都能以并不精美的词句吸引住听众。因此,一段好听的鼓词并不见得准有好词句,而好的词句若无有妥适的音乐配合着,也未必能叫好。在我的经验里,我每每把一段鼓书只写得平顺,只合乎规矩,而毫无精彩之处。可是交给艺人一唱,艺人却能把它唱得相当的美好。这使我感到,纸上的鼓词与艺人口中的鼓词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东西了。我若作新诗便不能这么只求平易,然后去求救于音乐,而必须在文艺价值上使自己满意。我并非是说,新诗可以完全不管音乐价值,而是说新诗不能像鼓词那样去用音乐掩护文艺。“刘二摔倒在地流平”,在鼓词里可能因行腔用韵而博得彩声,或虽不叫好而仍站得住;在新诗里,它必不能存在。
总结起来,我觉得鼓词产生不了新诗,也不能代替新诗。可是,请注意,我没有一点轻看鼓词的心意,因为我是最热心写鼓词的一个。为向人民服务,它是一种有用的利器,谁也不该小看它。
同时,我也没有分别高低,把新诗看高,鼓词看低的意思。
我只是说,这两种文艺不好混为一谈,而当分头发展。鼓词应当也有新诗的勇气,去突破旧的形式,使文艺性提高,使音乐性更丰富。新诗也该看看鼓词的优点,把自己充实起来。它不必去摩仿鼓词的音节,而须注意音节;它不必学鼓词的油腔滑调,而须注意怎样去接近大众。我盼望鼓词有那么一天会变成词句好,音乐好的新歌曲;也盼望新诗因求接近人民,因注意音节韵律,而能负起写大歌剧,诗剧与史诗的责任;即使写小诗也能高读朗诵,为人民所喜。分头发展,不必是各自为政;彼此观摩,取长去短,必有好处。反之,鼓词若立定不动,且自比史诗;新诗若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自命不凡,可就一齐误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