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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贝比萨格斯亲吻了她的嘴,不让她马上去见孩子们。她说他们正睡着呢,再说塞丝的样子太难看了,不能在夜里叫醒他们。她接过新生儿,把她递给一个戴软帽的年轻女人,告诉她先别洗两只眼睛,等得到妈妈的尿再说。
“她哭出声了吗?”贝比问。
“哭了一小会儿。”
“足够了。我们先来把当妈妈的收拾干净吧。”
她把塞丝领进起居室,在酒精灯下一部分一部分地清洗她,先从脸开始洗起。然后,她坐在塞丝身旁,一边等着下一锅水烧热,一边缝着一条灰棉布裙子。塞丝睡着了,直到洗胳膊和手的时候才醒过来。每洗过一处,贝比就用被子盖上她,到厨房里再烧上一锅水。她一面撕开床单,一面缝缀着灰棉布,同时还监督那个边哭边做饭的戴软帽女人照料婴儿。塞丝的腿洗净之后,贝比看着她的脚,轻轻地擦干腿。她总共用了两锅热水来擦洗塞丝的两腿之间,然后用床单裹住她的肚子和阴部。最后她才来对付那双难以辨认的脚。“你觉出来了吗?”
“觉出什么?”塞丝问。
“没事儿。起来吧。”她把塞丝扶到摇椅上,把她的脚放进一桶杜松盐水里。她就这样坐着泡了一夜。贝比用猪油弄软她乳头上的硬壳,然后再冲洗掉。黎明时分,安静的婴儿醒过来,喝到了妈妈的乳汁。
“上帝保佑,没出什么问题。”贝比道,“你奶完孩子就叫我。”贝比萨格斯正要转身走开,突然瞥见床单上有块黑渍。她皱起眉头,看着正弯下身子给婴儿喂奶的儿媳妇。鲜血的玫瑰盛开在盖着塞丝肩膀的毯子上。贝比萨格斯用手捂住嘴。新生儿吃完奶,睡着了———眼睛半睁,在梦里吧嗒着舌头———老太太一声不吭地往开遍鲜花的后背上涂油,又往新缝的裙子里垫了双层的布。
这还不是真的。还不是。可是当她的两个睡眼惺忪的儿子和那个“都会爬了?”的女儿被带进来时,是不是真的都无关紧要了。塞丝躺在床上,他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绕着她,尤其难得的是一个不缺。小女儿透明的口水滴在塞丝脸上,她开心地大笑着,笑得太响了,搞得那“都会爬了?”的小宝贝直眨巴眼睛。巴格勒和霍华德先是互激对方第一个去摸她的难看的脚丫,接着就一起玩起它们来。她不停地亲吻他们。她亲吻他们的脖梗子、脑袋顶和手掌心,当她又掀起他们的衬衫去亲吻那圆鼓鼓的小肚皮时,儿子们认为可以到此为止了。她停了下来,因为他们问道:“爸爸来啦?”
她没有哭。她说“快了”,而且笑着,这样他们就会以为她眼里的泪光仅仅是爱。过了好一会儿,塞丝让贝比萨格斯把男孩们轰走,于是,她才能穿上婆婆在头天晚上缝起来的那条灰棉布裙子。最后,她躺下来,怀里摇着“都会爬了?”的女儿。她用右手的两个指头捏起左乳头,孩子张开了嘴。她和奶水一块儿到家了。
贝比萨格斯一进来就笑她们,她对塞丝说,她的宝贝女儿多壮实,多机灵,都会爬了。然后她弯腰收拾起曾经是塞丝的衣服的那团烂布。
“没什么值得留的东西。”她说。
塞丝抬起眼睛。“等等,”她叫道,“翻一翻,看内衣里还系没系着什么东西。”
贝比萨格斯用手指将煮过的衣裳一点点摸了一遍,碰到石子样的东西。她把它们递给塞丝。“告别礼物?”
“结婚礼物。”
“要是有个新郎一道来就更好了。”她盯着塞丝手里的东西,“你觉得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塞丝答道,“说好了在那儿碰头的,可他不在。我只好逃出来。非逃不可。”塞丝看了一会儿那吃奶孩子的睡眼,然后盯着贝比萨格斯的脸。“他会成功的。要是我能,黑尔当然也能。”
“好吧,戴上耳环吧。也许它们能照亮他的道路。”她把宝石递给塞丝,同时确信她的儿子已经死了。
“我得在耳朵上穿洞。”
“我来吧,”贝比萨格斯说,“一会儿就好。”
塞丝把耳环晃得叮叮作响,逗弄那个“都会爬了?”的女儿,让她一次次地去够它们。
在“林间空地”上,塞丝找到了从前贝比训众的那块石头,记起了阳光中蒸腾的树叶的气味、雷鸣般的脚步声,以及把荚果扯下七叶树枝的呐喊。在贝比萨格斯的心灵的率领下,人们尽情发泄。
塞丝度过了二十八天———整整一轮月缺月圆———的非奴隶生活。从小女孩滴在她脸上的纯净透明的口水,到她的油腻的血,一共是二十八天,是痊愈、轻松和真心交谈的日子,是交朋会友的日子:她知道了四五十个其他黑人的名字,了解他们的看法、习惯,他们待过的地方、干过的事;体验他们的甘苦,聊以抚慰自己的创痛。一个人教了她字母表;另一个教她做针线。大家一起教她体会黎明时醒来并决定这一天干些什么的滋味。这样,她熬过了等待黑尔的时光。一点一点地,在124号和“林间空地”上,同大家在一起,她赢得了自我。解放自我是一回事;赢得那个解放了的自我的所有权却是另一回事。
此刻,她坐在贝比萨格斯的石头上,丹芙和宠儿从树林里望着她。再不会有那一天了,她想,黑尔永远不会来敲门了。不知道的时候很苦;知道了更苦。
只要手指,她心中暗道。只要让我再次感觉到你的手指按住我的脖子后面,我就会全部放下,从这绝境中辟出一条路来。塞丝低下头,可以肯定———它们来了。如今更轻了,比鸟羽的抚摸更轻,但绝对是爱抚的手指。她得放松一点,让它们抚摸,轻而又轻地抚摸,几乎是孩子的动作,不是在揉,而是在用手指亲吻。不过她仍然感激她的努力;贝比萨格斯遥远的爱可以同她所知的一切切肤之爱相媲美。不用说手上的动作,单是那试图满足她要求的愿望,就足以把她的灵魂升到一个地方,使她能够接着走下一步:请求一些澄清真相的话语;请求一些建议,告诉她怎样才能跟上一个贪恋消息的大脑。这个世界最乐于提供这种令人忍无可忍的消息了。
她知道保罗D在给她的生活增加某种东西———某种她想信任又怕信任的东西。现在他又增加了更多的东西:令她心碎的新的画面和旧的记忆。将它们加进对黑尔一无所知的空白———这空白有时会染上一种理所当然的怨恨,也许是针对他的懦弱、愚蠢,也许是针对他的倒霉———这没有确切消息来充实的空白,现在充满了一种崭新的悲伤,谁又说得出还会有多少悲伤即将来临呢。多年以前———那时124号仍旧生气勃勃———曾经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女友、男友,来帮她分担悲伤。然后就一个也没有了,因为他们不愿意到一个小鬼魂肆虐的房子里来看她,而她也以受虐者强烈的骄傲回敬大家的不满。可是现在又有个人来分担了,而且他刚走进大门那天,鬼魂就被他赶跑了,至今仍无影无踪。这本是一种赐福,然而他取代了它的位置,又带来了另一种纠缠:黑尔涂满牛油和酸酪的脸,他自己勒着铁嚼子的嘴;天知道,愿意的话,他还会告诉她些什么。
抚摸着她后脖子的手指这时有力些了———手法更大胆了,好像贝比萨格斯正在积聚力气。大拇指放在后颈上,其余的手指按着两边。重了一些,又重了一些,手指慢慢移向她的气管,一路划着小圆圈。塞丝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被扼杀。至少表面上如此。不管怎么说,贝比萨格斯的手指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从坐着的石头上向前摔去,抓扯着不存在的手。她正双脚乱踢,丹芙来到身边;接着宠儿也来了。
“太太!太太!”丹芙叫着。“妈妈!”她把妈妈翻过来,让她仰卧着。
手指松开了,塞丝大口大口地吞着空气,然后辨认出自己身旁女儿的脸和上面游移不定的宠儿的脸。
“你没事吧?”
“有人要掐死我。”塞丝说。
“谁?”
塞丝揉着脖子,挣扎着坐起来。“贝比奶奶,我估计。我不过求她揉揉脖子,像她从前那样,起初她揉得好好的,可后来就揉疯了,我猜是。”
“她不可能对你那样,太太。贝比奶奶?不可能。”
“帮我起来。”
“看哪。”宠儿指着塞丝的脖子。
“是什么?你看见什么了?”塞丝问。
“伤。”丹芙道。
“在我脖子上?”
“这儿,”宠儿道,“这儿,还有这儿。”她伸手摸着那些斑点,发现它们的颜色比塞丝黑黑的脖子还黑;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
“那没用。”丹芙说道,可是宠儿仍然探出身子,用两只手去抚摸塞丝湿乎乎的皮肤。她的皮肤摸起来像羚羊皮,看着像塔夫绸。
塞丝呻吟着。这姑娘的手指如此清凉,如此体贴。塞丝盘根错节、秘不示人、如履薄冰的一生稍稍退让了一些,柔和了一些;看样子,她在去狂欢节的路上从携手的影子中找到的一线幸福是可能的———只要她能对付保罗D带给她的和保留给自己的那些消息。只要她能对付。而不是每见到一幅可恨的画面漂到她面前,就垮掉、倒下,或者哭泣。不是像贝比萨格斯的朋友,那个以泪泡饭的戴软帽的年轻姑娘那样,表现出一种持久的疯狂。像菲莉丝大妈那样,瞪圆了眼睛睡觉。像杰克逊梯尔那样,在床底下睡觉。她只想活下去,像她过去那样。独自和女儿待在闹鬼的房子里,所有该死的事情都由她来顶着。为什么这时候,保罗D替代了那个鬼魂以后,她却垮了?害怕了?需要贝比了?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她已经挺过来了,不是吗?小鬼魂统治124号的时候她还能忍受,能做事,能解决一切问题。如今,有了一点关于黑尔如何如何的线索,她反倒像一只寻找妈妈的兔子一样六神无主了。
宠儿的手指太美妙了。在它们的抚慰下,塞丝再次均匀地呼吸,痛苦平息了。塞丝来这里寻找的安宁悄悄潜入了她的内心。
我们肯定是个奇观,她想道,于是又闭上眼睛去看:三个女人,在“林间空地”中央,在圣贝比萨格斯热爱的石头脚下。一个坐着,其余两个跪在她面前,她把脖子伸向其中一个人亲切的双手。
丹芙盯着另外两个人的脸。宠儿则看着自己拇指的动作,而且肯定爱着她眼前的这个人,因为她探出身去吻了塞丝下巴下面的柔软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