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弥唱完歌,安静地坐着,又重复了最后一句才站起来,然后离开披屋,走出几步,靠在一棵小白杨上。她回来的时候,太阳已落入下面的山谷,而她们两个高高在上,沐浴着肯塔基的蓝色光芒。
“你还没死吧,露?露?”
“还没呢。”
“跟你打个赌。你要是挺过这一夜,你就能挺过去了。”爱弥重新把树叶放得舒服些,又跪下来按摩塞丝的脚,“再好好揉揉它们。”塞丝倒吸了一口凉气。爱弥说道:“闭嘴。你给我闭上你的嘴。”
塞丝小心着舌头,咬住嘴唇,让那双好手跟着“小蜜蜂,轻轻唱,小蜜蜂,低声唱”的调子继续工作。工作结束后,爱弥到披屋的另一边坐下,一边歪着头编辫子,一边说:“可别给我死在夜里,听见没有?我可不想看见你这张又丑又黑的脸勾我的魂儿。你如果真的要死了,就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死,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塞丝道,“我会尽力而为的,小姐。”
塞丝没指望能再睁眼看到这个世界,所以当她感觉到有脚指头踢着她的屁股时,她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从她以为是死亡的沉睡中醒过来。她坐起来,身体僵硬,打着哆嗦;爱弥正在查看她黏糊糊的后背。
“看起来糟透了,”爱弥说,“不过你挺过来了。来瞧瞧吧,耶稣,露挺过来了。那是因为我。我多会治病啊。你觉得能走吗?”
“怎么着我也得去放点水。”
“咱们来瞧瞧你的脚走路吧。”
并不太好,却已经可能了,于是塞丝一瘸一拐地走起来,先是扶着爱弥,然后是拄着一棵小树。
“是我干的。我治病挺在行,是不是?”
“是的,”塞丝说,“你真棒。”
“我们得下山了。走吧。我把你带到山下的河边。那就跟你对路了。我嘛,我得到派克去。那里直通波士顿。你这满身都是些什么呀?”
“奶水。”
“你真是一塌糊涂。”
塞丝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摸了摸。孩子死了。她没死在夜里,可孩子死了。如果真是那样,现在就更不能停下来了。就是游过去,她也得把奶水带给她的小女儿。
“你不饿吗?”爱弥问她。
“我只想赶路,小姐。”
“哇。慢点。想穿鞋吗?”
“你说什么?”
“我想想办法。”爱弥说着,然后就想出了个主意。她从塞丝的披肩上撕下两片,包上树叶,绑在她的脚上,同时一直说个不停。
“你多大了,露?我都流了四年血了,可还没怀上谁的孩子。你根本看不见我淌奶水,因为……”
“我知道,”塞丝说,“你要去波士顿。”
正午时分她们看见了那条河;然后她们走得更近,听见了奔流的水声。到傍晚她们就能喝上它的水了,如果愿意的话。四颗星星在空中闪现;这时候她们发现没有一条船能把塞丝运走,也没有一个摆渡的愿意搭载一个逃犯———没有比那更要命的了———可是有一整条船可以偷。这条船有一支桨、许多窟窿,以及两个鸟巢。
“你可以走了,露。耶稣瞧着你呢。”
塞丝正望着一段幽暗的河水,那朝着数百英里外的密西西比河奔涌而去的河水,注定要被一条逆流而上的废弃小船的船桨划开了。小船在她看来像个家,那婴儿(根本没死)也一定这么想。一走近这条河,塞丝自己的羊水就涌出来与河水汇聚。先是挣裂,然后是多余的生产的信号,让她弓起了腰。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爱弥问道,“你还有脑子没有?赶紧停下来。我说快停下来,露。你是这世界上最蠢的东西。露!露!”
塞丝想不出什么地方好去,只想上船。她等待着阵痛后甜蜜的悸动。再次用膝盖爬行,她爬上了小船。船在她身下晃动,她刚把裹着树叶口袋的脚放到长凳上,就被另一阵撕裂的疼痛逼得喘不过气来。在夏日的四颗星星下面,她气喘吁吁地大叉开双腿,因为脑袋钻了出来;爱弥赶紧向她报告,好像她自己不知道似的———好像撕裂就是折断核桃树干,就是闪电将皮革的天空一撕两半。
婴儿卡住了。它脸朝上,让妈妈的血淹没了。爱弥停止祈求耶稣,开始诅咒耶稣他爹。
“使劲!”爱弥尖叫道。
“拽呀。”塞丝低声说。
那双有力的手第四次发挥威力了,但不是立竿见影,因为河水从所有窟窿里钻进来,漫过了塞丝的屁股。塞丝的一只手伸到背后,一把抓住船缆,同时爱弥轻轻地钳住了脑袋。当河床里露出一只小脚,踢着船底和塞丝的屁股时,塞丝知道完事了,就允许自己昏迷了一会儿。醒过来后,她没听见哭声,只听见爱弥在“咕咕”地逗弄那孩子。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她们两个都觉得,她们已失去了她。塞丝突然弓起身子,胎盘胎膜一齐流出体外。然后婴儿哭了起来。塞丝望着她。挂在她肚子上的脐带有二十英寸长;那小家伙在凉爽的夜风中颤抖着。爱弥用裙子包住她。湿漉漉、黏糊糊的两个女人艰难地爬上岸,去看看上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蓝羊齿的孢子在河岸的凹地里生长,它们漂向河水的银蓝色行列是很难见到的,除非你就在凹地里,或是离得很近,当夕阳西下、光线渐疏时恰好躺在河岸的边缘。它们往往被误认作小飞虫———然而它们是正在沉睡的整整一代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种子。而片刻之间人们又很容易相信,每粒种子都拥有一个未来———都会成为孢子中所孕育的一切:像预期的那样安享天年。这确信的一刻不过持续了片刻;也许,倒比孢子本身更为长久。
在一个夏夜微凉的河岸上,两个女人在银蓝色的光芒下挣扎着。她们根本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重逢的机会,而且在那个时刻也毫不在意。可是,在一个夏夜,在蓝羊齿中间,她们一道把一件事情做得很恰当、很好。如果有个过路的纠察看到这样两个被遗弃的人,两个无法无天的亡命徒———一个奴隶和一个散发跣足的白女人———用她们穿的破衣裳包着一个刚刚出生十分钟的婴儿,他肯定会哧哧窃笑。可是既没有纠察,也没有牧师。河水在她们身下吮吸、吞噬着自己。她们工作的时候没有任何干扰。于是她们把事情做得很恰当、很好。
曙光来临,爱弥说她得走了;她不能大白天在人来人往的河边跟一个逃犯一起让人一把抓住。她在河里洗净了手和脸,然后站起身来,低头看着系在塞丝胸前襁褓中的婴儿。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你会对她讲吗?是谁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扬起下巴,把目光转向太阳曾经驻足的地方,“你最好告诉她。你听见了吗?就说是爱弥丹芙小姐。波士顿人。”
塞丝感觉到自己正在睡去,而且知道这一次会睡得很沉。在梦的边缘,在坠落之前,她想:这名字好听。丹芙。真好听。
是全部放下的时候了。在保罗D到来并坐在她门廊的台阶上之前,一直是起居室里的喃喃低语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帮她忍受那个向她大施惩罚的鬼;为她重新擦亮霍华德和巴格勒儿时的脸庞,保持它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完整,因为在梦里她只见到它们在树木中间支离破碎的样子;并且确保她的丈夫虽然形象模糊却仍旧存在———在某个地方。现在,黑尔的脸在榨牛油机和搅乳机之间越胀越大,越胀越大,挤满了她的眼睛,让她头痛欲裂。她渴望贝比萨格斯还能用手指来捏着她的后颈,一边重塑它,一边说:“放下吧,塞丝。剑和盾。放下吧。放下吧。两样都放下吧。放在河边吧。剑和盾。别再研究战争了。把这一切污七八糟的东西都放下吧。剑和盾。”在那紧压的手指和平静的教诲下,她会的。所有抵御苦难、悔恨、苦恼和伤痛的沉重的刀子,她将它们一把一把地放在岸上,清澈的河水在下面奔涌。
整整九年没有贝比萨格斯的手指和声音,这太过分了。而且,仅仅在起居室里低语也太不够了。一张脸上涂满了牛油,上帝创造的那个男人可丝毫不比她的非分之求更甜蜜:一道筑起的拱门,或者一件缝好的礼袍。某种固有的仪式。塞丝决定到“林间空地”去,那里,贝比萨格斯曾在阳光中舞蹈。
在124号和它里面的每个人一起关闭、掩藏和隔绝之前,在它成为鬼魂的玩物和愤怒的家园之前,它曾是一所生机勃勃、热闹非凡的房子,圣贝比萨格斯在那里爱、告诫、供养、惩罚和安慰他人。那里,不是一只、而是两只锅在炉火上咝咝作响;那里,灯火彻夜通明。陌生人在那里歇脚的时候,孩子们试着他们的鞋子。口信留在那里,因为等待口信的人不久就会到那里过访。谈话声很低而且点到即止———因为圣贝比萨格斯不赞成废话。“什么都靠分寸,”她说,“好就好在适可而止。”
就是在那个124号跟前,胸前绑着新生儿的塞丝爬下一辆大车,第一次感受她的婆婆敞开的怀抱。贝比是先期抵达辛辛那提的,她认定,由于奴隶生活“摧毁了她的双腿、后背、脑袋、眼睛、双手、肾脏、子宫和舌头”,她什么都不剩了,只能靠心灵谋生———于是她立即付诸实践。她拒绝接受加在名字前的任何荣誉称号,只允许人们在名字后缀上一点东西以示爱戴①,就这样她成为一位不入教的牧师,走上讲坛,把她伟大的心灵向那些需要的人们敞开。在冬天和秋天,她把心带给AME②教徒和浸礼教徒,带给圣洁教会教友和神圣者会教友,带给救世主和赎罪者教会。不用人请,不穿圣袍,没有涂膏,她让自己伟大的心灵在人们面前搏动。天气转暖时,身后尾随着所有劫后余生的黑人男子、妇女和孩子,圣贝比萨格斯把她伟大的心灵带到“林间空地”———那是密林深处、小路尽头的一块宽敞的空地,只有野鹿和早先的开垦者才会知道它的由来。每一个星期六下午,在酷暑中,她坐在空地上,而人们等在树林里。
贝比萨格斯在一块平展整齐的巨石上坐好,低下头默默祈祷。大家在树林里望着她。当她将手中的拐棍放下,他们知道,她已经准备就绪。然后她喊道:“让孩子们过来!”他们就从树林里跑向她。
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