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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改男装一舸泛清淮 折侠妹单车走燕市

却说慕隐、缀红踅到表兄书房里,那表兄见他表妹二人进来,笑脸相迎,起身让坐,缀红性子是急躁的,便问道:“刚才姨娘说,大姊夫和我们淡然是何人所害,他说表兄知道细底,万望告知。”他表兄见他二人神色不善,生怕闹出事来,如何肯说,歇了半晌,答道:“愚兄也不过是听人家传说,那话是靠不住的。二位妹夫闹的事情大了,皇上震怒,以致避祸外洋。还有人说,如今皇上有回悟的意思,只怕就要赦他二人回来,也未可知。表妹不须着急,倘然这话有点来由,不久又好聚首了。况且二位妹夫,才高出众,将来回国,一定还要重用,怕不封妻荫子么?表妹千万不要动了决绝的念头。”缀红冷笑一声,尚未开言,慕隐接着说道:“表兄不是这般说,我们女流之辈,干得甚事,妹子急欲打听仇人,也不过晓得了他,咒骂他几声。再不然,朝夜一瓣心香,祷告上帝,罚他不得好死,难道这般怯弱的女人,还能代夫报仇不成?表兄不须过虑,尽管说明了不妨。”他表兄尚是支吾,不防缀红袖统管里一把小刀子,蓦然拔了出来,冷森森的白光一道,在那表兄的眼前一晃道:“你不说,我今夜和你不得干休!”他表兄原来是个极胆小的人,见这光景。吓得浑身乱抖,两只手抱着颈脖子,战兢兢的答道:“我——我说——我说。”却又顿住了口。缀红道:“快说,快说!”就把那刀在他眼前又晃了一晃。他表兄冷汗直淋,只得说道:“妹——妹夫的仇人,是胡尚书、方郎中。”原来他表兄吓慌了,那时六部尚书里面,却没有一个姓胡的,慕隐虑事,却很精细,便插嘴道:“现在这两个人在那里?”缀红道:“正是,在那里?”他表兄道:“在——在京里。”缀红又把刀子对准他表兄咽喉,做势一戳道:“今夜的事,你不准泄漏,要有半点儿风声,被姨娘知道,仔细你脑袋。”他表兄见那刀子对着咽喉来时,只叫了哎哟一声,两眼直瞪,早已吓呆的了。缀红嘱咐他那几句话,一句也没听得,缀红见他不理,又述了一遍,他表兄才渐渐醒过来,诺诺连声道:“不敢木敢。”缀红扑嗤笑了一声,把刀子插入皮套,藏在身边,转过脸对他表兄福了两福道:“妹子无礼已极,万望表兄包涵,千万不要对姨母提起。”他表兄双眼流泪道:“表妹你有话好说,何至于带了凶器来吓唬愚兄,幸亏我胆子大,落了别人,吓都吓死了。”缀红笑道:“实不相瞒,一则试试表兄胆量,二则妹子不这般做势,表兄再也不肯漏出仇人姓名。”他表兄擦干了眼泪道:“算了算了,你听,自鸣钟已打十二下,请安置罢,母亲是早已睡着的了。”慕、缀二人辞别表兄,回到上房安寝。
两人私下商议,要从这里直到京都,找到仇人,定要烈烈轰轰,做他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缀红道:“没得盘缠,只怕到不得京城。”慕隐道:“那倒不消虑得,我里面这件衣服,不是铺着二十两金叶子缝的么,你那一件难道没穿来么?”缀红叹道:“咳,真真该死,我就没虑到要走,还是姊姊细心。”慕隐道:“这倒不妨,好在盘费已够,如今只消打算如何走法。”缀红道:“我们明儿辞别姨娘,只说回家,出了大门,由我们怎么走,谁能管得。”慕隐道:“不妥不妥,姨娘如何肯让我们单身出门,定然要替我们雇船,还要派人护送,那时添了个解差,能走得脱么?依我的主意,是不别而行最好。现在写两封信留在这里,一封是辞别姨娘的,一封是寄与哥嫂的。只说我们前往日本寻夫,其实是望京城进发,你道何如?但须连夜改换装束,清晨趁大家没起身时,开了他们的后门出去,却不要远行,找个客店住下,等他们找寻的人儿过去,方可远走高飞。我看地图上,那京城和江苏,只隔了山东一省,我们要望山东走,只消雇船由淮河上去便了。”缀红听了,欣然大喜道:“姊姊出的计策,一点不错,我们一准就这么走法。”当下二人悄悄穿衣下床,把信写好,就改扮起来,缀红是要剪去头发,慕隐不肯,幸带有剃面的刀,两人将前后长发剃去,把长衣穿起,果然与男子一般无二。
原来他们平时喜扮男装,那衣服都是身边带着走的。收拾停当,天光已亮,二人随即悄悄地开门出去。扬州的风气,铺户人家,起得甚迟,这时只有豆腐店的人才起来下排门,慕隐道:“这时客店谅未开门,我们不如径去雇船。”缀红点头称是。二人奔到河边,幸亏路是来时认得的,恰好一只邵伯划子靠在河边,慕隐和他讲价,问他要多少钱一天?那船户道:“我们长装短卸,都有个地头,不论天数的。客人到那里去,我载你去,一总几吊钱便了。”慕隐呆了一呆,不知道望山东去,是到那里起旱的,如何对付他呢?幸亏记得地图上有个徐州府,是和山东交界地方,料想徐州府过去尽是旱路,就冒冒失失的说道:“我们要到徐州府去。”船户鼻于里笑了一声道:“客人,没出过门么?那徐州府是旱路,如何去的?我们的船,只能到清江浦,再上去是要雇轿车的。”慕隐本来机警非凡,连忙改口道:“哼,你当找不知道清江浦么?那是我走过十几趟的了,我要到徐州府探亲,顺口说了个徐州府,其实也知道先到清江浦的。只是我们沿路要停两天逛逛,不好定得日子,所以问你多少钱一天。”于是船户讨了七吊钱。送到清江浦,坐日钱是每天五百文,慕隐还他六吊五百钱,他也就答应了。
当下二人提了包裹下船,船户到行家写了船票,交给慕隐。当下先付了两块洋钱,慕隐就催他开船,他却只是答应,并不解缆。缀红发怒,一叠连声的催问。船户走来道:“两位少爷,不须着急,我们要等伙计来了方能开船哩。”二人无奈,只得随他,却怀着鬼胎,恐怕有人追踪而至。不到一个时辰,那船上的伙计来了,这才理篙解缆,慢慢离开码头。二人放下一头心事,慕隐悄悄对缀红道:“我们如今改做男装,第一不可顺口叫出姊姊妹妹来,被人家觑破机关。再者也要起个名号才是。”缀红道:“你名慕隐,是慕的聂隐娘,我们莫如就改姓为聂,你单名一个轵字,表字子深,我单名一个井字,表字子里。何如?”慕隐笑道:“准定如此便了。”且说二人既改了姓名,做书的人也须将他真姓名搁起,称他的假姓名了,表过不提。
再说子深虑着有桩最急的事情,子里会意,及至到了邵伯镇,那里的木器最多,二人上岸,买了些脸盆便桶之类,自此一路行去,游山玩景,见些从没见过的世面,倒也甚乐。不上十日,已到清江浦,找个客店住下,开发船钱。原来这客店是在清江浦开设多年,掌柜的马大有,很有名的,为人年老诚实,代客雇车很公道。子深和他叙谈起来,才知他是山东历城县人,就讨问他些山东风俗,及道路如何走法?大有知他两人是怯弱书生,又且初次出门,有些怜惜他的意思,不免尽情告知一切。子深得了主意,便托大有雇车一辆,二人同坐,讲明到济南府,共二十吊大钱,连包饭在内。次日一早上车,可怜二人是闺阁中娇养惯的,虽说有些本事,究竟经不起风霜之苦,不上三日,已觉筋疲骨痛。那天多走了半站,到店偶然晚了些,胡乱吃了些面食,倒头便睡。一觉天明,外面车夫,催他们上车,也不止一次了,好容易他们醒来,又要吃茶洗脸,车夫着急道:“今儿是大站,有一百二十里路,走的地方,是极不太平的,要是遇着响马,咱看你俩还有命吗?出门上路将就些罢了。洗了脸又要吃茶,这样讲究,只好长年住在家里享福,何苦出来现世呢?”子里听他这番辱骂,几乎气破肚皮,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恁样欺负人,你莫非要和强盗勾通,打劫我们么?我们也不怕你,你不信,叫你知道咱的利害。”说罢,抢前几步,提起一块三百多斤重的石头,在台阶上砸成四段,那台阶的石头,也震裂了,子里又指着石头说道:“你这驴头比他如何?”吓的车夫舌头吐了出来,缩不进去,店里有些伙计,也看呆了。车夫停了一会,赶来对子里磕头道:“大人不作小人之过,咱情愿好好的伺候老爷到济南府,单求饶恕了咱罢。”子里笑道:“你原来只有这点儿胆量,好好去罢,今天走半站住宿,咱老爷身上有些不爽快,要歇息歇息。”车夫诺诺而退。子深始而见子里动气,很为着急,因听马大有讲过,在路上是不好得罪车夫的,后见他拿出本事来,压倒了车夫,心中却也甚喜。当下二人觉得肚里饥饿,忙叫店家煮了几个鸡蛋来充饥,然后叫车夫套车。这时的车夫,不比从前了,竟比家里的用人,还伺候得周到。车子套好,车夫就替搬铺盖,捆行李,拖脚踏凳,请二位老爷上车。赶了半站的路程,已经日光过午,到店歇下,子深就拿出一吊钱,叫车夫去办酒菜,分一半赏他们吃。那车夫如何不乐,当日歇息了半天,把连日的劳乏,都将息好了,照常赶路。不上十日,已到济南。早就听得济南府有七十二泉、千佛山、大明湖许多名胜,有意玩耍几天,在城里找了个客店,名为人和书屋,住了下来。天天出去逛耍,果然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昔人评论,是不虚的。
逛了几日,有些厌烦,心上又想到复仇的事要紧,便想雇车进京。走到街上,忽见一乘绿呢大轿,前面许多护勇簇拥着,街上的人,说是胡大人,子里毕竟不知轻重,当时也不问情由,就想扑到他轿子面前,要想行刺。一班护勇慌了,手起一枪,打中他的腰里,在地下滚了几滚,登时气绝。子深分明看见,却一阵心疼,昏晕了过去,倒在街旁。当时一阵忙乱,街上的人都挤满了,胡大人传命停下轿子,叫人搜那死尸身上,却没见凶器。原来这日子里,并未带刀,幸而搜捡的人,没有脱他的衣裤,故而底蕴未露。胡大人叫地方官查拿余党,打轿回去。省城里出了刺客,那还了得,连忙闭了城门,不准行人出进,三大营的营官,亲自带了老将,上街搜寻。可巧子深醒过来,被他们锁拿了去,随即解到历城县,立刻委员坐堂审问,子深到堂却也不赖,便供道:“那个被你们打死的,恰是我的兄弟,来此探亲不遇,住在店里,我这兄弟,是个粗人,瞧见那轿子里的大人,面貌很像我们要找的那个亲戚,只道是无意中碰着了,所以扑上来厮见,并没别的意思。如今误被你们打死,也是他的命该如此,原不敢喊冤,只求抚恤些棺木之费,就感恩不浅了。”那委员倒是个忠厚人,听他这一派情词,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很想开脱他,搁不住旁边还坐着一位同寅,帮着问道:“这打死的人,既然是你兄弟,你为何当时不喊冤呢?”子深道:“我那时一阵心疼,已经晕倒街旁,及至醒来,就被你们拿住,那里还有工夫去喊冤呢?”问官道:“且慢,你是那里人?”子深道:“童生是江苏扬州府人。”问官又道:“你探的亲戚姓甚名谁?”这一问极利害,幸而子深已有腹稿,可巧他姑丈李莲仙,做过济南道,病故不久,本是绍兴人,家眷才回去的,事没对证,子深就说是他。那个官儿手捻着胡子,出了一回神,只是摇头,忽然把惊堂木一拍道:“你这东西,好大胆!”子深至此,不禁大吓一跳。正是:
酷吏有威胜乳虎,犯人失魄类亡羊。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