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星期日的上午,他和她还没起床,对门晒台上的竹篙响了,他无目的的偶然抬头瞅了一眼,依然睡下,口里咕噜着。“这宵,要弄个帘子才行。”她也抬头看了一下,没说什么。因为那不过是个娘姨模样的女人,和他,相形之下,彰然的不能成为一对,而且这是移居后初次的发现,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在那“没说什么”里,形势仍然有几分严重。
约莫隔了十多分钟,第二次的竹篙响了,他躺着没动,她愤然的爬起,走近窗前,两目眈眈的盯着对门晒台上的女人,那女人很怯羞的将脸子隐在悬着的衣服后面,偶然偷视了一下,一面仍然晒她的衣服。
“贱货,不要脸的烂污东西,清晨八早就站在晒台上看,有什么好看!贱货!”她指手蹬脚的骂,等晒台上的女人下去了,又板起面孔对着他说:“这种女人不如到四马路去拉人,倒爽快得多!骂了好几句才下去呢,不要脸的东西!喂,昨天你说寄一封挂号信,信又没有寄,钱呢,拿来!”
“钱买了香烟,怎么样,又见鬼啦!”他朝她翻了一眼,仍然看他的书。
“像你们这种臭男子什么女人都要的,钱总是给那烂污的女人骗去了咯,这种女人几个铜板也要的!”
“你真见了鬼啦,无缘无故的骂别人,当心人家吵上了门噢!”他愤然的说。
“如果吵上门来,你看我打她出去。”她更凶的说。
他不再回话,只看他的书,室内寂静了,她找不着对手,便东摸西扯的收拾一切,只是每隔了几分钟,眼睛仍是向对门的晒台横扫着,而且每次上楼都这样。
他俩是经过长期恋爱而结合的,不知如何,老是为着像这样的空中楼阁而闹着,而且吃过许多的苦。他虽则思想很新,但每回吵闹,不曾有真凭实据落到她手里,然而她依旧是一回不了一回的闹。“妒嫉是美德,”人们对于妇女多是原谅着,但贞洁的男子看来,不免觉著有“人格上受了损失”的感慨吧!彼此间浓厚的爱情不免因女人们的“弄巧反拙”而淡薄了吧!
夕阳西下时,全弄堂里的晒台上都先后的有竹篙声,许是烂污的女人有日暮途穷之感,趁着斜晖努力的在勾引着野男子吧!他为了尿涨,几步跳上楼,在晒台的一角撒了一泡尿,瞩眺了一回远景,便掏出一本《桃色的云》专程的朗诵:
相思的朋友呵,
等候着什么而不来的呢?
太阳下去,月亮出来了,
等候着什么而不来的呢?
没有看见恋之光吗?
没有懂得胸的凄凉吗?
快来吧,等候着,
朋友们呵,相思的朋友呵。
“踢踏,踢踏”的,她赶上楼了,她在楼下听了一会,听见歌声,听见竹篙声才赶上楼来的。她上了晒台,失了魂的东张西望,看不见什么,只有前楼对面的晒台有竹篙声,但是屋瓦障着,看不见她早上教训过的那女人。
“唱什么,你,饿狗,一听见竹篙响就赶上楼,你这人,唉,堕落到这样子!唉,那了得呵;对门那女人倒不见得怎样坏,就是你这东西坏透啦,唉!”她晕头晕脑的只是咒,脸涨红了,急得只蹬脚。
“早上就说对门的女人坏,现在又是我坏了。听得竹蒿响就赴上来,赶上来怎么样?她在那边,这里看得见吗?真是鬼闷了头!”
“那末,你唱的什么?什么相思相思的。”
“桃色的云,桃色的云,你看明白啦再闹,哼,真是……”
那时,娘姨盛了饭上楼,关照着他们,他们各自不服的勉强就了坐,他口渴,叫娘姨泡了一口茶,静默了一会,他只吹着茶大惊失色的说:
“啊哟,不得了,不得了,茶杯里起了风波啦!”
她起首吓了一跳,既而,伸出指头在他的额上重重的按了一下,啐了一口,含羞的低了头,眼帘上还留着未干的半滴泪珠儿呢!
##陈四爹的牛
一
有钱有地而且上了年纪的人,靠着租谷的收入,本来可以偷安半辈子的,但陈四爹不是这种人,他是以力耕起家,栉风沐雨,很知道稼稽之艰难的,世界一天天不对,每年雨旱不匀,佃户们若是借口减租,他的家产不是会倾了吗?于是,虽则他家里人手不宽,也孜孜的把佃田收回一部分,而且买了一条很对劲的黄牛预备好好的干一下。
的确,牛是团转左右数一数二的:骨干很雄健,八字角也很挺拔,毛色嫩黄的,齿都长齐了,是条壮年的牛,可以耕几十亩田,秋来还可以宰了吃。
人们很重视牛,尤其尊重这福寿双全实事求是的陈四爹,五十四岁还这般的努力!当黄牛成了交易的那天,谁都抱着羡慕的心情到他家去祝贺,顺便仔细的欣赏欣赏那黄牛。陈四爹和蔼的从草棚隔壁的牛栏里牵出那条牛,手在牛股上拍拍,显显它的架浪,又用鞭在牛背上轻轻的抽两下,探探它的彪势。
“怎样,没买上当吧?”他怡然自得探询着。
“好牛,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人们齐声赞扬着。
陈四爹很快慰,客人走了,他还在牛栏边立半天,痴痴的瞧着牛有悠远的思虑:五六年前也是买了这么一条,它担任百多亩田,一点不费事,家业瞧着瞧着就隆盛,这全是它的力量!耕了四五年田,后来把它宰了,光是皮卖了九块多,肉是卖了三十几。于今这笔款还存在人家手里,利上糊利,已经不是小数啦……在他的想象中,栏里的那牛的轮廓在他的眼里就如银幕上的影像飞快的在扩大,牛身上的肉像海波一般的汹涌,旋旋转转的牛毛都幻成了无数的黄金。
现在陈四爹有的是工作啦,别的不说,单是牛,他得早晚陪它到嫩绿的山林去散步,到怡情的溪边去漫游,有空还在田边割上担把青草回来,作它整夜的储粮;天暖时,他请它到竹山的荫处,替它洗洗身体:用刷子理理它的毛;又怕牛栏脏湿,有碍卫生,他时常替它换枯草。每天除水草的供给外,还将豆磨成细粉和着剩饭给它吃。若是它睡得不起来,他就担心它害了病,即刻将情形报告牛郎中。晚上它偶然叫几声,他也得爬下几回床的,一则怕它饿了,二则也怕偷儿打主意。
老婆说:“七老八老,也该人家服侍你啦,还辛辛苦苦去孝敬畜生!教莫也请个看牛的!”
他惊骇的答道:“你别发痴了,请个看牛的!——看牛的吃不吃饭,要不要工钱?哼,省下这点嚼用又可以买进一条的!当年起家不都是这么办的吗?——这算什么?我于今还昂实!”
“可怜的活祖宗呃,教莫也识破些!这几个钱也去省他!要牛子不吃草,又要牛子好,是没有的事!——你看前面矮蹬蹬的不是猪三哈来了吗?我想起来了,猪三哈这人怪可怜的,只要有饭吃,有房子住,随便什么他肯干。这年纪也得修修福,是不是?他向我说也不止一次啦。……”老婆一大串的烦着。
“啐,他看得一条牛下吗?那副没骨头的样子!”陈四爹牙巴一裂,眉头一皱的说,但眼珠朝上翻了两翻之后,觉着修修福也是人干的事,他还没有一男半女呢,于是勉强答应了:“如果只管吃,只管住,就让他试试也行。只是我单怕他反而把我的牛弄坏了。”
“那是不会的,你就嫌他这样没能为!”
二
猪三哈本叫周涵海,因为种种的缘故,他的真名姓从人们的口里滑啦。滑啦之后才补上一个“猪三哈”。
他是矮胖的个儿,饱满的脸盘和永远带笑的肉眼里与人接谈时,很有鬼子婆牵着的那常常摇尾的巴耳狗的风味。他许是长毛的余孽吧,蓬乱的头发老是从脑袋顶团团的披下来,罩齐了眉,远看他的全景,就像一堆烂牛屎;不过涵海究竟是涵海,他有特具的和蔼与吓吓的笑声。在谿镇,他有几亩良田,五六间瓦屋,又讨了个比他好看的老婆,自耕自食,本来不必替陈四爹看牛的。
邻近有个周抛皮,以同姓的关系在他家里走动得很勤;一来二去,竟“涵海嫂能干”,“涵海嫂贤慧”的给涵海嫂瞧上了,涵海田事很忙,简直是在泥水里过日子。于是波澜渐渐在他的小家庭里荡漾起来啦:从这时起涵海嫂就染了一个坏脾气,爱使性子,涵海无论怎样也不惬她的意。她常对着他指鸡骂狗,杯盘碗盏无缘无故在她手里奔奔跳,拍拍响;尤其当他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她不知从那里找来的由头,动辄翻江闹海的咒:
“你个死东西呃!——一身膨臭的,教莫死到河里去冲一冲,懒尸!这副模样也配上床来享福呀!——滚,滚,滚,——赶快给我滚开些……”
涵海很中意他那老婆,事事体贴她,尤其感谢她每天替他烧饭洗衣。平时晚上给她骂几声,敲两计,他好像是应该受,甚至跪上三两个钟头的踏板也情愿;至于始终不准他上床是罕有的事。这于今怕是自己有什么得罪了她的地方吧,有什么事不称她的心吧,他得原谅她,责备自己,伏在床沿连连打自己的耳巴,诚虔的哀恳着。但是床上只有劈啪的声音,这自然是无效,他知道,于是他赧颜的走出房,重行洗洗手脚,弹弹衣服,甚至再洗一个澡,像偷香稻的小雀子,脚步轻轻的踱进房,探着形势还想望床上爬,口里审慎的烦着他能力所能创造的抱歉求饶的句子。只是床上还是一片撞打碰统的声音,弥漫着战场一般的杀气,弄得他进退两难。寂静了好一阵,懿旨才颁下了:“莫在这里讨厌咧,贼骨头,惹起了老娘的火可就——”他又知道老婆在盛怒中,他想不出自己的过失在那里,赔罪的方法该怎样,弄得不妙反而气坏了她,于是他就恋恋的退出来,仔细的揣摩了好久,这才另打睡觉的主意。即令有时能得她开恩,可是他上床之后就像钉在床板上,丝毫动弹不得的。
往后的形势更加严重了。他每天工作回家,桌上摆着的是剩饭残羹,厨房里是冷火秋烟,脏衣服脱下来,臭了,烂了,也没人管。他心想怕是她害了病吧,每回瞧见她懒洋洋的不快乐,或瞧见她愁怨的躺在床上,他像失了灵魂一般,不禁就一阵心酸。殷殷勤勤的服侍她,也不敢动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邻里渐渐流传关于他老婆的谣言,他装作不知且自信自己有田产,有房屋,抛皮是光蛋,老婆决不会爱光蛋,虽则抛皮比他美,身体比他高大。有人提醒他:“喊,听说抛皮昨晚在你家里……”他回答说:“未必吧?”于是旁边人动怒了:“‘未必吧’呀,你鬼闷了头哟,猪!”
“猪,”他猛省了一下,默念老婆近来对他的情景与抛皮常到他家里盘桓,吃现成而且大摇大摆的,于是忧郁笼罩着他了。他三番两次相找着破缝,一鼓作气把老婆收复,把抛皮赶走。他常由田间怠工回家,常常借口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又从半路上赶回,但不曾发现过一次。
是玉山庙赛会的一天,谿镇的男男女女都去瞧热闹,他也跟着。在路上他隐隐约约听见相识的人们在他后面讥嘲:“真是个混沌的猪,戴了绿帽子还有脸看赛会!”他又瞧见许多人对他表示轻薄的样子,他就闷了一肚气回来了。他由老婆房里走过时,听见里面有一种不堪入耳的声音,他惊慌的向窗隙里去窥看。“呸,这下子给我找着了凭据了。妈妈的,正式夫妻还没有这样子,这才教气死人呢!”他默咒着,真气得热血倒流,顺手拐了一根扁担,咬紧牙齿,生龙活虎似的几下打开门冲进去。可是那两个东西早已下床了,老婆赤条条的张着两手用身子遮着抛皮。当他的扁担落下时,她一手接着,母老虎一般跳到他前面:“干吗。干吗,你打死我啦,你打死我啦,”她向他迫着,即刻就哭起来了,叫起来了:“你个没良心的呀,你个不识相的东西呀,你管得着我们呀,我,我,我活不了啦!”这一来倒把他吓住了,他从来没听见老婆这样对他哭过,虽则自己的怒气为她的积威所镇压,也实在给她的肉体麻醉了,给她的所谓“良心”征服了。他自问自己的样子赶不上抛皮,气力也敌不过他,他觉着过去的两三年里不知怎样能作她的丈夫的,那真是做梦,那真是委曲了她。她同抛皮真是相称的一对,他胜不过他们任何一个,他也忘不了她的以前的好处。这一扁担如果下得快,仇人没打着,她那柔嫩的肉体会变成肉泥,血花会纷飞着,悲惨的声音会渐渐的微细,渐渐的会寂然,室内会停着一具雪白而美丽的死尸,这全是他的无情的做作。他还活着有什么意义……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意识里开映,他的灵魂如陷落在黑茫茫的大海里,随着波涛转旋,脸色灰白了,泪光莹莹的,全身抖战了一阵,终于手里的扁担落了,他晕倒在地下。
从这以后,他没有再用武力解决这事的勇气,也没有那念头。老婆的举动是当然的,他得责备自己,顾全她的名誉。他只将固定的和颜悦色收起,将吓吓的笑声藏着。有谁叫你:“涵海,涵海,”他哭丧着脸像丧了考妣一样沉着脸,点点头;有谁打趣他:“喴,怎么,变了哈吧了吗,不说话!”他还是那样子。“喴,周涵海,你变了猪三哈啦不是?哈,哈,哈,猪三哈,念起来倒还响亮!”他还是那样子,似乎没听见,甚至于孩子们都胆敢这么取笑他,他也还是那样子不计较。千不是,万不是,总是他自己不是!这样“猪三哈”三个字传开了,不知道他的出身的,都叫他“猪三哈”,因为念起来顺口,熟习,再根据百家姓上有姓牛的,他姓一下子“猪”当然不会错。于是,起初,“周涵海”“猪三哈”闹不清,终于“周涵海”失败了,湮没了,“猪三哈”却留在世上称雄!
“猪三哈”称雄不久,似乎又不合人们的胃口,大有变为“黑酱豆”的趋势。因为他不但丢了老婆,而且丢了家产。他不能够回家住自己的房子,吃自己的饭,虽则这是老婆和抛皮挟制他,也因为他不愿在这上面计较的缘故。起初,他能卖气力做零工骗人们一顿两顿吃的,终于为着忧郁,害病,咳嗽,身体一天一天虚弱下来,他简直是一个丧了灵魂的痴子,呆子,这就没有谁照顾他作工了。他流浪了,挨饿,受冻,囚首垢面,真是一身膨臭,像牛屎一样,而人们却有尊称他为“黑酱豆”的,这真出乎他的意料。老是这潦倒下去是不对的,但是身体坏了,干不了大事,他想替人家看牛,已经做过许久的梦了,世间牛虽有,谁肯给他看,于今陈四爹买了条牛,公然给他谋到手看牛的职务,这算交了运。
三
陈四爹的牛似乎是专为猪三哈而设的,当猪三哈上工的这天,他庄严的训诫着:
“猪三哈,若没有我,你是莫想到人家家里讨碗饭吃,在人家屋檐下安一夜身的,这你该知道!于今牛既是归你看,这算看得你起,你瞧,别人肯是这么办吗?你得知道好歹,做事勤力些,不能还像先样懒懒散散东游西荡的,是不是?于今米珠薪桂,谁肯饭白给人家吃,房子白给人家住?我得在先说明白,你听见啦没有?”
“嘻,嘻,嘻!是,是,是!”猪三哈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干瘦的脸皮皱拢来,连眼睛鼻子都分不清,来了一回“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微笑。
“你不能只是‘嘻,嘻,嘻!是,是,是!’呃!我得跟你约法三章:每天绝早起来,把牛牵到山里去,拣有青草的地方,还看那块青草多!这是一,海,海,海!看牛,看牛,得两只眼睛瞧着牛,那些草它欢喜吃,那些草它不欢喜吃,你得随它的意,它到那里,你到那里,不能只是抓着牛绳站着不动,眼睛只顾打野景!这样子要你看什么中啊!海,海,这是二。到了十点多钟的时候,那时候工人都回来休息了,你才牵牛回来,还看牛饱了没,牛肚子大,得吃的多,是不是?到下午四点钟光景又牵出去,煞黑回来,这是三。海,海,海!还有,按时候换牛屎草,喂水,有空杀青草,忙的时候你得帮着工人到田里去耕种,总而言之,人是活的,瞧什么可做就做什么,用不着人教的,是不是?海,海,海!”
“是,是,是,这我能办,看好了牛,是,是,……见什么做什么就是。”猪三哈于今记忆力不强,冒了一把汗,才死死的记注总而言之的那句,凑成了一个完备的回答。
“看着,我还有什么交代你的没有……呵,你把你的身上洗洗干净,晚上就睡在下房里的窄床上,那里有席子有夹被,已经是三月啦,不会冷的。将来牛子看得好,给你做身棉袴褂也作兴!”
“嘻,嘻,嘻!”猪三哈喜得开不了眼睛。
猪三哈看牛看得真起劲,每天起得早,睡得晚,磨豆粉啊,换牛屎草啊,到田边杀青草啊,事事用不着陈四爹关照,田事忙的时候,他跟着工人做这样,做那样,弄得陈四爹没有什么可说的。虽则猪三哈还是那末瘦,那末的肮脏,而黄牛却一天一天肥壮,毛色干干净净的。每当猪三哈牵牛出去,牵牛进来,陈四爹总站在牛经过的路边仔细的欣赏,发福的脸上透出欢喜佛的微笑,但是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说:“猪三哈,牛身上怎么还有虱呀?总是一晌没刷喽!”猪三哈虽则触发了自己身上也有虱,但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痒,赶快拿刷子给牛刷。于是陈四爹又没什么可说的,便重温一回当年起家的梦:这条牛到秋天总该有二百多斤了吧?十六块买进来,于今总可以卖三十开外,到秋天自然是四十几。这牛发头大,卖也不卖,杀也不杀,喂两年再说吧!许两年之后牛价会涨……有时候,人家来了,他又自得的探询着:
“怎样,你看,这牛比初买进来的时候怎样?”
“好牛,比先壮得多了,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人们更加赞扬着。
猪三哈很得意,虽则他没被陈四爹赞赏过,没被人们赞赏过,牛总是他看的,这九十九分是陈四爹的福分,也是一分是他的力量。他想他于今抖起来了,他有了职业了,加倍的努力,加倍的努力,希望陈四爹发财,帮助陈四爹发财,陈四爹没有一男半女,作兴给好衣服他穿,给好饭他吃,请他睡到上房里去,甚至于给他娶老婆,比抛皮占去了那个还美,甚至陈四爹百年之后,他承受他的全部财产,这虽不能办到,但陈四爹发了财,至少他可以得点好待遇。当牛被陈四爹称赞,人人称赞时,他很想对陈四爹说弄件干净点的衣服穿穿,但一转念他并没帮陈四爹发大财,他终于不敢启齿,他吃的是陈四爹的,住的也是陈四爹的。
四
猪三哈满盼着好运的到来,但好运却远远的避开他了。他自以为有职业,抖,但看他那囚首垢面一身稀烂的样子,连孩子们都看不出他抖。人们对于他那尊称依然很厌恶,依然想拥戴他为“黑酱豆”。
每当他牵牛出门后,路遇着谁,总有关于“黑”,“酱”,“豆”的声音传进他的耳边,他于今抖起来了,他不怕谁,也不愿还像先前那么老实。虽则他是替陈四爹看牛,但陈四爹是谿镇数一数二的人物,势力大,自然,他家里看牛的也势力大,于是他估量着对手也在喉咙里叽咕了一句:“娘个大头菜。”不管人家听见没有,他总以为出了气,胜利了。胜利之后,就连人家当着他说什么“乌云”“泥泞”等等有关于“黑”“酱”的,他都骂着“娘个大头菜”。
有一次,“娘个大头菜”被人家驳翻了,说那很像他的蓬乱的头发,于是以后有谁欺侮他,他就改变方针,将牛拑在树上,拿着棍在手里挥舞,或打拳显显他的拳术,借此示示威。这许是他的身体虚弱,得了神经病!他从来没这样现丑过的,这纵能吓吓孩子们,大人们却越看越有趣,越看越好笑,更加逗他,嘲他,公然“黑酱豆”“黑酱豆”叫得特别的起劲。这够把他气死的,于是他哑然的忿忿的牵着牛到别处。再遇着这样难对付的事又牵牛到别处。有一次因为这缘故,他回家时,牛肚子是凹凹的,这逃不过陈四爹的眼睛。
“四碗,四碗,你记住,你的肚子饱了,可想起牛肚子是凹的?牛能耕几十亩田。你能做什么?它是活的!你知道肚子饿,它也知道不是。真是教不服的猪!”当猪三哈吃饭的时候,陈四爹在他前面站半天,一碗一碗的数着,一面骂。
猪三哈汗淋淋的低着头,一声不响,饭还在口里就忙着做别的。或在田边多杀些青草回,弥补弥补他的过失。但陈四爹永远不能忘记牛肚子曾凹过一回,他也就不忍让猪三哈的肚子凸一回。他固然爱看牛吃草,也爱看猪三哈吃饭。
“饭末,一个人两碗顶够了。酒醉聪明汉,饭胀死呆驼,其所以你不灵活末,全是饭吃多了散!穷人肚皮大,越吃越饿,越吃越穷!这是至理!海,海!像我,难道吃不下,难道没有吃,这原是不愿做死呆驼!其所以,海,海,海!一句话,多吃总是不好的!”陈四爹发挥了自己的高论,眼睛钉住猪三哈。
“是,是,是,嘻,嘻!”猪三哈汗淋淋的答着,为着怕超过两碗,口里嚼得也就很细密,倒是越嚼越有味。他相信有福气的人的话是真的,虽然只吃两碗有点肚子饿。
从这时起,猪三哈总是肚皮空空的牵着牛往外跑。饿极了常常挖出山芋充充饥,也常常为着吃山芋拉肚子,回数拉多了,躯体便缩小了越像颗豆,因而外侮也就纷乘起来了。
在一天下午,他牵着黄牛到山里去,不料对门山上也有两个看牛的,他们瞧见了猪三哈就高声唱起骂歌来:
对门山上有颗——呵喝呃——黑酱豆,
我想拿来——呵喝呃——喂我的狗。
对门山上有只——呵喝呃——哈吧猪,
舐着黄牛——呵喝呃——的屎屁股。
猪三哈听见了,呕得他喘气吁吁的,唱骂歌得有蒸气,嗓子尖,大,还得押韵,他的肚子凹凹的,那来的蒸气;他连话都说不上口,更何能押韵,于是,起首,他骂:“娘个大头菜”,或“化孙子。”但这声音传不过去,自骂自受;于是他打拳,跳,做种种的威武的样子,但这像玩猴把戏,更加使他们打哈哈,于是,他丢了牛,猛虎下山的奔过去。那两个看牛的有一个是看抛皮的牛的,他认识那条牛,也认识那孩子,因而他不顾一切的追去。但是等他到了对门山上,那两个孩子又在另一座山堆上唱起骂歌来:
桐子树上——呵喝呃——好歇凉,
对门牙子——呵喝呃——没婆娘!
看我三年四年——呵喝呃——讨几个,
咧咧啦啦,——呵喝呃——接你的娘。
这真骂在猪三哈的心窝上,过去的悲哀兜上心头,几乎把他气倒,他哭丧着脸,一蹬一蹬仍然向着歌声的来处追去,晕晕沉沉的不知路的高低,也不知山里有荆棘,他滑跌了,手脚刺破了,还是鼓勇向前追去。然而等他追上了那座山,那两个孩子又在另一个山上骂:
对门牙子——呵喝呃——矮呀矮,
不是我的孙子——呵喝呃——就是我的崽。
对门牙子——呵喝呃——跑路蹬一蹬,
我睡你妈妈——呵喝呃——乐而融。
猪三哈听着刺心的歌声,望望悬崖叠障的山谷,心想再追上去,然而身体实在虚弱了,肠胃辘辘的在哀叫,手脚一画一画的刺伤了好几块,血痕斑斑的。他的气馁了,忽然念及自己的牛,他即刻舍了他们,咒着,恨着,噙了一把血泪,昏昏茫茫的向原先那山里走去,万般凄切在交攻着他时,还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的“有歌去,无歌回,……”的奚落声。
好容易折回了原先那座山,然而睁眼一看,黄牛不见了,团转左右一寻,仍然不见,他慌了,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难道牛吃饱了,自己走回去了吗?他偷偷的跑回来一看,牛栏是空的,幸而陈四爹没瞧见他,他飞快的又走到山里去,穿谷过坳的寻,“ㄤㄇㄚ,ㄤㄇㄚ”的喊,但是渺然无迹。深山中渐渐铺罩着一层黑幕,星星渐渐在天空闪烁,芦苇丛中似乎有牛的悲鸣声,也有金钱豹的吼声,猪三哈绝望了,恐惧了,只好走下山到田野边,河池边,凄愁着,徘徊着。
“管他,回去再说吧!唉,但是,陈四爹怎样爱他的牛啊!在平常,我挨过他多少的骂,于今空手回去这当然没有我的命。不回去吧!在那儿度夜呢,明天怎样见人呢!天凉了,夜深时不冷吗?我身体虚弱,咳嗽,而且肚子也绞饿,这怎办呢?如果牛还健在,明天寻着了,还可以见陈四爹的面,不过挨一顿骂,或一顿打,开除我或不会,但是,好像黄牛悲叫了几声,那怕有点不妥当吧!”
猪三哈想来想去的打算,始终想不出办法,越挨越夜深,他就忍着饿,两手紧抱着身子一蹬一蹬的向陈四爹家走去,侧着耳在大门口静听,陈四爹大厅上蹬脚槌胸的对着老婆骂:
“我早就疑心他是贼骨头,靠不住,妈的,你定要收留他,好啦,好啦,于今牛给他偷走了。到这时还没看见回。请大家去寻,天黑了,夜深了,向那里寻去。都是你这死婆娘误我的事。海,海,海!明天牛如果还在这里,猪三哈我也不能再容他的。如果牛不见了,只要找着了那贼骨头,是不放手他的。……”
猪三哈听着,渐渐神经紧张起来,他抖颤着,又一蹬一蹬的两手紧抱着身子走开了。东走西走,不知不觉走到他自己的屋门前,他心里一跳,想起了老婆于今不知是怎样了,于今不知还同抛皮要好不?她心中还有我周某不?他怯羞的走近门,贼一般的去窥探,里面传出一阵一阵谑笑声,唧唧哝哝的情语声,但那不是抛皮的声调,却像曾经嘲笑他戴绿帽子的那人的声音。于是他的身子又抖颤着,眼泪汪汪的在门上亲了两嘴,紧抱着身子一步一回头的向田野的僻静的池塘边走去。忽然,他在池边站住了。他瞧着池中闪耀的星星的倒影,默察着池水的幽静,肠胃咕噜咕噜响了两下,寒风在褴褛的衣衫里一来往之后,他抖了两抖,就把手朝上伸直了,仰着头让眼泪遮住了世间的一切。“牛丢了,真对不住您啦,陈四爹啊,我在这儿祝您往后福寿双全吧!妻啊,我去了,你好好的去寻快乐吧!人们啊,世人不再有猪三哈,黑酱豆供你们玩笑了!”
池水激荡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
五
第二天清早,陈四爹到处托人找他的牛,顺便也探探猪三哈的踪迹,他以为找着了猪三哈就可找回牛的。
在山里,人们按着牛的足迹,渐渐发现了血痕,终于在深谷的芦苇丛中,找着了黄牛的尸体,头上一个洞,腹上破裂不堪,不是一个完全的尸体。他们叫啸着:将牛抬到陈四爹的门前。陈四爹得了凶信,说不出话来,只垂头丧气的冲进冲出要寻出猪三哈来质问个究竟。一会儿又痴痴的瞧着那黄牛叹气,嗓子有些发颤,牛身上的撕出的肉就像他自己的,牛毛就像千万颗针在他的心上刺。
“唉,该,该,还能卖,卖十几块钱的吧!这点皮,肉!……猪三哈,这,这,这畜生……”陈四爹怅怅然断断续续的骂着,老泪纵横的。
黄牛的噩耗传开了,团转左右的人,老的,少的,拖儿带女的堂客们,那些尊敬陈四爹又羡慕那黄牛的,于是都走来安慰安慰陈四爹,而且挂着浓厚的愁容围着这不幸的黄牛的尸体:
“好牛,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唉,真可惜!”
##父亲
仲夏的一晚,乌云棉被似的堆满在天空,风儿到海滨歇凉去了,让镜梅君闷热韵躺着。在平时,他瞧着床上拖踏的情形,就爱“尺啊,布啊,总欢喜乱丢!”的烦着,但这晚他在外浪费回来,忏悔和那望洋兴叹的家用的恐慌同时拥入他的脑门,恰巧培培又叽嘈的陪着他丧气,于是他那急待暴发的无名火找着了出路啦,眉头特别的绷起,牙齿咬着下唇,痧眼比荔枝还大的睁着,活像一座门神,在床上挺了一阵,就愤愤的爬起来嚷:
“是时候啦,小东西,得给他吃啊!”
照例,晚上九点钟时,培培吃了粥才睡。这时夫人闻声,端了粥来,抱起培培。培培在母亲怀里吃粥,小嘴一开一闭,舌头顶着唇边,像只小鲫鱼的嘴。镜梅君看得有趣,无名火又熄灭了,时时在他的脸上拨几下,在屁股上敲几下,表示对孩子的一点爱。粥里的糖似乎不够,培培无意多吃,口含着粥歌唱,有时喷出来,头几摇几摆,污了自己的脸,污了衣服,夫人不过“喂,宝宝,用心吃!”的催着,羹匙高高的举起来等,可是镜梅君又恼起来啦,他觉着那是“养不教父之过”,不忍坐视的将培培夺过来,挟着他的头一瓢一瓢的灌。培培也知道一点怕,痴痴的瞧着镜梅君那睁大的眼和皱着的眉,将粥一口一口的咽,吃完了,镜梅君将他放在席子上。
培培肚子饱了,就忘记一切,攀着床的栏杆跳跃着站起来,小眼睛笑眯眯的,舌儿撑着下巴颚开开的,口涎直往胸部淌,快乐充满宇宙的尖脆的叫声在小喉里婉转,镜梅君的威严的仪表又暂时放弃了,搂起他在怀里紧紧的,吻遍了他的头颈、只少将这小生物吞下去,毛深皮厚的手又在他那柔嫩的股上拍。培培虽则感着这是一种处罚似的不舒畅,但究竟是阿爹的好意,镜梅君也很自慰,即刻就想得到报酬似的命令着:“喊,爹,爹,爹!培培,叫我一声阿爹看。”培培不知道服从,只是张着口预备镜梅君来亲吻似的。颇久的抱着玩,培培可就任意撒尿了,小鸡鸡翘起来不辨方向的偏往镜梅君的身上淋,这是培培一时改不掉的大毛病,也可以说是一种过分的扰乱,而在镜梅君的脑中演绎起来,那可断定培培一生的行为与成就,于是他的面孔就不得不板起,牙齿从兜腮胡子里露出来:“东西,你看,你看,迟不撒,早不撒,偏在这时撒在我身上,忤逆胚!”他骂着,手不拘轻重的拍培培。培培起首惊愕的瞧着他,即刻扁着嘴,头向着他妈哭。但这怎么能哭?“你哭,你哭,我敲死你,讨厌的东西!”镜梅君更加严厉了,培培越哭他越使力打!打完了,扔在席上。
培培,年纪十个月大的男孩,美观的轮廓,为着营养不足而瘦损,黯黄的脸,表现出血液里隐藏着遗传下来的毒质,容颜虽不丰润,倒还天真伶俐。他常为着饿,屁股脏,坐倦了就“嗯——嗳——”的哭,但必得再睡了一觉醒才得满足他的需求,因此,他妈非常可怜他。
“他懂什么,你没轻没重的打他?你索兴打死啦!也没看见这样不把孩子当人的!”培培遭了打,夫人看得很心痛,等到自己抱着培培在怀里,才敢竖着眉毛向着丈夫咒。
“不抱走,你看我不打他个臭死!讨厌的东西!”镜梅君本懒于再打,但语气里却不肯收敛那无上的威严。
“讨厌!你不高兴时,他就讨厌;你高兴时,他就好玩,他是给你开玩笑的吗?”
“不是啊!他撒湿我的衣服,还不讨厌,还不该打!”
“干吗要给你打,我养的?”
“不怕丑!”
夫妻俩常为孩子吵,但不曾决裂过,其原因是镜梅君担负家庭间大半经济的责任,他常觉自己是负重拉车的牛马,想借故吵着好脱离羁绊,好自个儿在外面任情享乐,幸而他的夫人会见风转舵,每每很审慎的闹到适可而止,因而夫妻的感情始终维系着,镜梅君也就暂时容忍下去。那时,他觉着过于胜利,静默了一会,又觉着夫人的责备不为无理,同时便心平气和的感到有一种文明人的高玄的理想不能不发表出来似的,因为文明人的智识和态度不能落后于妇女们,见笑于妇女们的。于是他用半忏悔半怀疑的语气说:
“不知怎样,我心里不快乐时,就爱在孩子身上出气;其实我也想知道尊重孩子的地位,知道哭是满足他的欲求的工具,爱吵爱闹是他天赋的本能。他的一切是自然的,真实的,我也想细心观察他,领导他,用新颖而合理的教育方法陶冶他,使他的本能顺遂的在多方面健全的发展,但我不知如何,一听见他哭,或看见他撒屎撒尿撒了满地,就不高兴!”
“是呀,你就爱这样,我知道是你肝火太盛的缘故,明天上医院去看看吧,老是吵着也不是事。”
好,孩子被毒打了一顿,已归罪于肝火,一切便照旧安静。培培瞌睡来了,他妈将他安置在床上,自己也在旁边睡了,镜梅君也一个人占一头,睡了。
不管天气闷热不,到了晚上,在培培便是凄惨黯淡的晚上。蚊子臭虫在大人的身上吮吸点血液,他们不觉着痛痒,即令觉着了,身体一转,手一拍,那蓬饱的小生物,可就放弃了它们的分外之财,陈尸在大的肉体之下;但它们遇着培培呢,自己任意吃饱了还雍容儒雅的踱着,叫它们的伙伴来。培培不敢奈何它们,只知道哭,在床上滚,给全床以重大的扰乱,而镜梅君之陶冶他,处理他,也就莫过于这时来得妥当,公道,严肃而最合新颖的教育原理!
五尺宽的床本不算很窄,但镜梅君爱两脚摊开成个太字形的躺着,好像非如此,腋下胯下的一弯一角的秽气无由发挥,而疲劳也无由恢复似的。那时培培睡得很安静,连镜梅君的闲毛都没冒犯过,镜梅君得恬静的躺着,于是悠然神往的忆起白天的事,众流所归的脑海忽然浮起一支“白板”来。那是C家麻雀席上的下手放出的。当时,他如中了香槟票的头彩一般,忙将自己手里的“中风”“白板”对倒的四番牌摊开,战栗恐惧的心得到无穷的快慰,可是正等着收钱进来,对门也将一支“白板”晾出来,自己的“四番”给他的“念八和”截住了。那次是他的末庄,捞本的机会错过了,一元一张的五张钞票进了别人的袋,于是他血液沸腾的愤懑的睁着眼睛瞧着对门。他回忆到这里,不觉怒气磅礴的。这时候,培培不知天高地厚的像一条蚯蚓样在他的脚边蠕动了,“嗯——嗳——”的声浪破静寂而传入他的耳膜,愤懑的情绪里搀入了厌恶,于是所有的怨毒都集中在这小蚯蚓的身上,直等床上不再有什么扰乱,于是,“蚯蚓”“对门”随着那支“白板”漂漂荡荡的在脑海里渺茫了,继之而起的是一阵漾动着的满含春意的微波。
那微波也是C家麻雀席上起的:一位年轻的寡妇是他的上手。她那伶俐的眼睛时时溜着他,柔嫩的手趁着机会爱在他的手上碰,那似是有意,在她的枯燥生活中应该是有意。他的手好像附在她的手下蚁行前进着,到腋下,到胸膛,由两峰之间一直下去。想到了玄妙的地方,他便俯着身体想寻求满足,在没得到满足时,那怕半颗灰尘侮辱了他,也足够惹起他那把肝火的,漫说那末大的培培在他的脚边有扰乱的行为。
那时,夫人被挤在一边倒是静静的,可是培培竟又昏天黑地莽撞起来,左翻右滚,在床角俨然是个小霸王,但这是小丑跳梁,在镜梅君的领域里是不作兴的。起首,镜梅君忍着性子,临崖勒马似的收住脚力,只将培培轻轻的踹开,诚虔的约束起自己那纷乱的心,将出了轨的火车一般的思潮,猛力一挟,挟上正轨,然后照旧前进着;可是不久培培仍是毫无忌惮的滚,他可就加力的踹着,开始烦起来啦:
“讨厌的东西,闹得人家觉都不能睡!”
“好,又起了波浪啦,我真害怕!”夫人恐惧的说,连忙唱着睡歌想稳住培培,但培培受了镜梅君的踢,更加叽嘈了。
“我不是爱起波浪,我的肝火又在冒啦,我告你!家里叽叽嘈嘈,就容易惹起我的肝火,我真是不希望有家庭,家庭于我有什么?”镜梅君已经仰转身体睡,想寻求满足的目的地已给夫人和孩子扰乱得满目荒凉了!
“你总爱说这种话,我知道你早有了这付心肠,你要如何就如何吧,我不敢和你说话,反正我是天生成的命苦!”
“来啦,鬼来啦,来了这么一大串!哼,晚上吵得这样安不了生,就只想压住我不说话,我早有了这付心肠!就有了你要怎么样?这小畜生……”镜梅君手指着培培,一条小蚯蚓,“你瞧,一个月总得花八九块钱的代乳粉,吃得饱饱的还要闹,屎尿撒得满屋臭熏熏的,光是娘姨服侍他还不够!”
“唉,那家没有孩子,那个孩子不这样,像他还是顶乖的,你怪三怪四的埋怨干什么?”
“我埋怨,我埋怨我自己当初不该……”这时培培又在镜梅君的脚边滚,他不由得使劲的踹着说,“喏,你瞧,这家伙还在我脚边讨厌,他好像爱在人家肝火盛的时候故意来呕人,九点吃的粥,滚到现在……”说着他坐起,在培培的腿上捏了两把,又继续的嚷,“你寻死吗,老是滚来滚去的。”培培不但不静止,反而“哇”的哭起来,镜梅君的肝火的势焰也随着冲到了极地。“你哭,你哭,我打死你,小畜生,闹得人家觉都不能睡,我花钱受罪,我为的什么,我杀了你,可恶的小杂种!”他口里一句一句的数,巴掌一记一记的在培培的脸上股上拍。夫人起首忍着,渐渐心痛起来了:
“唉,他连苍蝇站在脸上都得哭一阵,蚊子臭虫想咬他还找他不着呢,这么大的孩子,那能受得起这样粗重的手脚踢啊,打啊!欺侮孩子罪过的!”
“放屁,放屁,我不懂得这些!谁讨厌,我就得解决谁!女人,我知道很清楚,很会瞎着眼睛去爱孩子,宠得他将来打自己的耳巴,除此之外就会吃醋争风,吃喝打扮,有的是闲工夫去寻缝眼跟丈夫吵嘴。你当然不是这种人,受过教育的,我知道,但是,你还是收起你的那张嘴巴强。”镜梅君压服了夫人,便专心来对付培培:“这杂种,他什么地方值得爱?像这打不怕的畜生,将来准是冥顽的强盗,我说的错不错,到那时候你会知道。现在我得赶早收拾他,你瞧,他还往我这边滚!”镜梅君想使孩子的罪恶有彰明的证据,颤着手指给夫人看,顺势将那只手纷纷的打培培。“轻轻的打你几下就送了你的终吗?你这该杀的,我就杀了你也并不过分啊!”
培培只是拼命的哭、夫人闷着一肚子的气,本想不睬不理,但她抑制不住母亲对孩子的慈悲,终于伸出手去抱,但她的手给镜梅君的拦回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让谁抱起他!我要看他有多末会哭,会滚!我知道他是要借着吵闹为消遣,为娱乐;我也要借着打人消遣消遣看,娱乐娱乐看。”镜梅君阻住了夫人又向着培培骂:“你这世间罕有的小畜生,你强硬得过我才是真本事!你哭,你滚,你索兴哭个痛快,滚个痛快吧!妈妈的,我没有你算什么,我怕乳粉没人吃,我怕一人安静的睡得起不了床!”他很气愤,认真的动起武来了,打得培培的脸上屁股上鲜红的,热热的,哇一声,隔了半天又哇一声。夫人坐在旁边没办法,狠心的溜下床,躲开了。她不忍目睹这凄惨的情景,一屁股坐在邻室的马桶盖上,两手撑着无力的头,有一声没一声的自怨着:
“唉,为什么要养下孩子来,我?——培培,你错投了胎啦,你能怪我吗?——这种日子我怎么能过得去,像今晚这日子——我早知道不是好兆头,耗子会白天跑到我的鞋上的,唉!”
这种断续的凄楚的语音,在镜梅君的拍打声中,在培培的嚎叫声中,隐约的随着夜的延续而微细,而寂然。
培培愈哭愈招打,愈打愈哭;打一阵哭一阵之后,他竟自翻身爬起来,身体左右转动,睁开泪眼瞭望着,希冀他妈来救援,但他妈不知去向了,在他前面的只有镜梅君那幅阎罗似的凶脸,在惨淡的灯光之下愈显得吓人,黯灰的斗室中,除泰然的时钟“踢踏”的警告着夜是很深了而外,只有他这绝望的孤儿坐以待毙的枯对着夜叉,周围似是一片渺茫的黄沙千里的戈壁,耳鼻所接触的似是怒嚎的杀气与腥风。于是,人世的残酷与生命的凄凉好像也会一齐汇上他那小小的心灵上,他伏在席上本能的叫出一声不很圆熟的,平常很难听到的“姆妈”来,抬头望了一下又伏着哭,等再抬头看他妈来了不的时候,眼前别无所有,只镜梅君的手高高的临在他的额前,一刹那就要落下。他呆木的将眼睛死死的盯住那只手,又向旁边闪烁着,似乎要遁逃,但他是走不动的孩子,不能遁逃,只得将万种的哀愁与生平未曾经历过的恐惧,一齐堆上小小的眉头,终于屈服的将哭声吞咽下去。微细的抽噎着;惨白而瘦削的脸上的泪流和发源于蓬蓬的细长的头发里的热汗汇合成一条巨大的川流,晃晃的映出那贼亮贼亮的灯光的返照,他像是个小小的僵尸,又像是个悲哀之神,痉挛似的小腿在席上无意义的伸缩,抖战的小手平平的举起,深深的表现出他的孤苦与还待提抱的怯弱来。
人穷了喊天,病倒了喊妈,这是自然的,培培喊“姆妈”算得什么,然而在这时的镜梅君的心上竟是一针一针的刺着一样。他蓦然觉着刚才的举动不像是人类的行为;用这种武力施之于婴儿,也像不是一个英雄的事业,而且那和文明人的言论相去太远,于是他的勇气销沉了,心上好像压了一块冰。他感到自己也是爹妈生的。爹虽活着,但那是在受磨折,勉强的度着残年,和自己年年月月给迢迢万里的河山阻隔着,连见一面也难。许多兄弟中,他独为爹所重视,他虽则对爹如路人一般,但爹容忍的过着愁苦日子,毫无怨言,至今还满身负着他读书时所欠的巨债;岂仅无怨言,还逢人饰词遮掩儿子的薄情,免避乡人的物议,说:“这衣服是镜梅寄回的。这玳瑁边眼镜值三四十元,也是镜梅寄回的。”妈呢,辛苦的日子过足了,两手一撒,长眠在泥土里,连音容都不能记忆。她曾在危险的麻豆症中将他救起,从屎尿堆里将他抚养大,而他在外面连半个小钱都没寄给她缝补缝补破旧的衣服,逢年过节也不寄信安慰安慰她倚闾念子的凄愁,于今感恩图报,可还来得及?爹妈从来不曾以他对付培培的手段对付他过,将来培培对他又应怎样?培培的将来虽不能说,或许也如他对爹妈一样,应遭天谴,但他对于仅十个月大的培培,那有像爹妈对他那末的深恩厚德!何况这么小的培培还吃不住这种苦啊!反复的推敲,他的眼泪几乎潮涌上来,立即将培培抱起,轻轻的拍着在室内踱着,凶残的硬块似已溶解于慈祥的浓液中了,但偶然听见一声啼哭时,他觉着又是一种扰乱来了,那又是一种该处罚的忤逆行为,慈祥的脸子骤然变了,不肯轻易放弃的威严又罩下来,口里又是:“还哭啊,还哭啊,我打你!”的威吓着。他好像不这样便示了弱,失了自己的身份似的。
培培在他的怀里缩做一团的低声抽噎,经过许久也就打起瞌盹来了。夫人悲哀得够了,也就上床睡了,于是镜梅君将培培放在夫人的身边,自己也尽兴的躺着,随着肝火的余烬,悠悠的入梦,更深夜静,只有培培在梦中断断续续的抽噎的声音。
第二天,清早,第一个醒的是培培。他那肉包子似的小拳在自己的脸上乱擂了一阵,头左右摇几下,打了一个呵欠,小眼睛便晶明透亮的张开了。他静静的看看天花板,看看窗上的白光,渐渐的,小腿儿伸了几伸,小手在空中晃了几晃,便又天真烂漫的跟窗外的小鸟儿一样,婉转他的歌喉、散播着乐音快乐之神一般的,昨宵的恐惧与创伤便全然忘却了,他眼中的宇宙依然是充满着欢愉,他依然未失他固有的一切!
第二个醒的是夫人,她也忘了一切,高兴的逗着培培玩,格支格支的用手轻轻的抓着他的腰胁,有时抱着他狂吻。培培发出婴儿的尖脆的笑声,非常好听!
最后醒的是镜梅君。他是给大门外的粪车声惊醒的,他当那是天雷。那雷是从昨宵那满堆着乌云的天空中打出的。但他张着眼睛向窗边一闪,射入他的眼帘的不是闪电,却是灿烂的晨光,那光照出他的羞惭的痕迹。于是他怯生的将眼门重行关了,用耳朵去探听;培培的笑声,夫人的打趣声,一阵一阵传送进来,室内盈溢着母子自由自在的在乐着的欢怀。镜梅君觉着那又是故意呕他享受不到那种天伦之乐,心中起了些恼愤,但同时又反衬出其所以致此之由,全然是自己的罪恶,情绪完全陷入懊悔的漩涡里,不好意思抬头望夫人,更难为情看那天真烂漫的孩子;但又不能长此怯羞下去,于是念头一转,重要的感觉却又是:犯不上对属于自己统治之下的妻儿作过分(足局)(足脊)的丑态;犯不上在妇孺之前露出文明人的弱点来。他只得大胆的将眼门开了,故意大模大样的咳嗽着,抬头唾出一泡浓痰,望了培培几眼,又嘻皮笑脸的逗他玩:
“Hello,Baby!Sorry,Sorry!”
“不要脸的!”夫人斜着眼,竖着眉头,啐了他一口。
培培听了奇怪的喊声,旋转头来向镜梅君愕眙的瞧了一眼,他认识了那是谁,便脸色灰白的急往他妈的怀里爬!
##莫校长
要显赫便显赫;要兔子装老虎便装老虎;有门路可钻,干吗不去钻;人谁不想满足自己无边的欲望直往安富尊荣的道上闯啊!彰明的自私算不了自私;一个人始终不改变其固习的不真实,也仍不失其为真实。真的,这也是一派的人生哲学,而这派人生哲学的精髓,怕只有莫校长最能豁然的贯通,而且宗奉得特为彻底!
莫校长似乎是办腻了乡村小学才离乡的,其实并非真腻,因为他是两个小学校的校长,身兼多职,而校长夫人只一位,这是一个应设法救济的缺点,兼之心慕S市的繁华,因此兴了远游之念,毅然的敝屣尊荣,到S市留学去。
他在一个专修学校当学员,但校长的名分却藕断丝连的仍然遥领着长衣马褂穿得很整洁,一举一动,颇有文质彬彬的仪表。他不跟谁诙谐活泼,也不加入一切学事的组合,以示与纯粹的学生子大有区别;群居寂寞,少不的检出旧信和心目中认为优秀的分子谈谈:“这信是我一个学生写的,他十九岁就考上了省立师范,如今是二年级了呢!这是县长的孙子的信,写的不错,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言下唏嘘,追念他往昔的功勋;伤怀自己如今怎生的埋没;至于差不多的学友想和他攀谈,充其量,只博得他头顾左右的应酬的一笑。他除了做校长之外也随班上课,但只专修致书学生家长,说某生欠学米半升,某生欠学费几角几分,拖延至今殊属不成事体;或与职教员函商办学的大政,厕所里苍蝇太多,有碍卫生,窗纸破旧应赶早糊补。总而言之,在教室专修这种功课,显然是和讲师分庭抗礼,若是讲师不识泰山的瞟了他一眼,就该挨他的“哼,什么东西!”诚然的,从头至尾去研究他,谁都默认他就生成一具“校长”胚,兀自永远有做校长的福分!
他并非瞧不起人,平时看见同学老C常有国务院,交通部或陆军部的信件,证之老C那堂皇的相貌,与乎言谈之间的气派,又加以年初五的牌九席上,莫校长做了厄运的庄家,老C维持正义的阻止小子们对他的欺瞒,他于是万无一失的结交了老C。
九个月的校长式的学生时代一刹那过去了,莫校长资格又增加了,自然不屑屈就原职;只是在S市永远闲居下去,究竟有隳令誉,而那时老C却是一个大书局的职员,他乘此机会,便做了老C一个理想的同事,他关照朋友们寄信给他只在信封上写着“CH书局编辑所莫休先生收”就万无一失。老C虽没受过他的吩咐,自然给他转去,这样,一个双料的乡村的小学校长,在人们的心目中,又是一个大书局的编辑,至少也是一个职员,谁不心羡他有“能自致于青云之上”的天才!本来,他和老C彼此一体,老C做了编辑,不就像他做了编辑一样吗?
虚荣究竟无补实际,许是不胜沧桑身世之感,莫校长终于掏出一张大号的排着队伍的官衔的名片,到CH书局去会老C。
“老C,尽住在S市,真是无聊,我想拿出一千八百在此地来独立经营,你看,开店啊,还是办学校?我筹谋了一向,至今没个主意。”
“开店未尝不可,办学校更是你的本行,反正S市这样的繁华热闹,什么都可干得好,只看各人的经验与兴趣。”
“如果办学校,第一是校址顶难找;热闹地点,房金太贵,冷静地点,又怕招不着学生,开店吧,也一样。我想最好在市东一带赁三上三下的房子,楼上办学校或租出一部分,楼下抽出一间来开纸烟糖果店。学生发达便取消商店,买卖发达便取消学校;但学生发达,商店却是仍然可开的,为什么,只要拉拢了孩子们的买卖,收入就很不少,你以为何如?”
“这是关乎资本亏盈的事,我不能替你作主。只是学校和商店同时开办,你有许多的精力照顾得到吗?”
“不成问题,学校方面我有许多朋友可以尽义务,商店方面我可以叫父亲母亲来管,这是非自己的人不可的,而且他们也可以兼顾学校方面的事。”
“经常费呢?”
“经常费要不了多少。房金伙食每月五十元差不多了。学生每人每季缴十元的学费,这算是特别价廉了,只要能招到一百学生,每季便有千把块钱的收入。我想一百学生不难。”
大体的计划就这样决定了,以莫校长的资本的雄厚,又富于勇敢果断的精神,在一个多月中便校舍也找着了,桌椅等校具也在乡下做好运来了,校章也简单的草就了,教员是现成,只要供给膳宿,终有人来承乏;所难的,是专供给膳宿怕找不着女教员,但无论如何,一个是不能少,目前虽许办不到,缓缓的终须另行设法;其次是校名还待斟酌,校董还须接洽几位中等的名流或半边绅士;再次是学校的匾额最好是唐驼的字,只是这些非借重老C不可。他匆忙的带着校章和教职员录等又会老C去。
“老C,一切都筹备好了,阳历八月可以开学。这是校章,教职员录,请你介绍印刷。”他很忙乱的将带来的一切拿出来。“你的名誉教授请不要推辞,还有几个相好的同学我也写了他们的名字,这是名誉职,我想他们没有不愿意的。”说着,觉得这样给老C和朋友们以不小的面子似的。“校董也拟就了,这要烦你去接洽,没有他们出名是办不成事的。唐驼是热心教育的,劳你的驾介绍写个匾额,该不会要报酬吧?”
“别的我可以代劳,但唐驼我不认识;至于校董,我觉着你既是独立经营,似乎不必勉强他们出名,办规模大点的学校,不妨来得冠冕一点,小规模的可无须过于铺张。凡事只要脚踏实地,切于实用,就赁一间亭子间也可以办学校的。”
“亭子间里可以办学校,你真挖苦人!”
“什么挖苦人,在S市,亭子间里办大学都行,只要办得认真!如果要办得奇巧一点,不一定向办教育的标准上进行,那末,将亭子间装饰得精致一点,开一个小小的店面,里面置一张睡椅,自己翘着大腿坐着,学生一个个或两三个一排,站在店台前面听讲。铜元五枚一次或十枚一次,价钱随意定,交多少钱给多少货,当面交易,出门不换。一天真可教百把个学生的,这多经济而且实惠!我将来穷极无聊时,许就这样干一下看。”
“不和你说笑,真的,你看学校起个什么名儿?我打算起个‘世界公学’,不过这名儿虽是可以压服一校的校名,但我觉着太渺茫一点,‘五民中学’好不好?现在五民主义风行一时,我这个学校正是应运而生,青年们瞧见这时髦的校名,一定很踊跃报名的。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政局不定,这种名色的学校恐怕容易惹起官厅的注意吧?”
“不,讲老实话,这校名,我有个巧妙的解释:五民主义如果在S市行时,我的学校便可以说是宣传五民主义的机关:是发扬民衣,民食,民住,民乐,民工主义的机关;反之,便可以说是为‘士,农,工,商,兵’而设的。这样随机应变,政府查办也查不出什么,我想决不会受政潮的影响,决不会受政潮的影响。”
“好,妙绝,妙绝天下之伦!哈哈哈。”庄重的老C也不禁敲掌的笑了。
“喊,听说密司H生活很艰难,我很想聘她,但不知只供膳宿行不行?如果将来学生发达,仍然可以支薪的。你可以替我游说游说吗?”莫校长始终不忘记往年的那缺点,找出一位密司H来。
“大家都是同学,她的住址你也知道,你不妨自己去试试喽!她和你也有相当的交情的。”老C早知道他的宗旨,推托着说。
距这次的商酌,又是半月了。市东一带的街壁上满堆着各色的“五民中学招生”的广告,而且“莫休”两字在“校长”底下端端正正的列着。十字街的电杆上,簇新的“五民中学”的小横匾,从许多的旧校牌里挤出来,峨峨的在迎接如梭的行人的面孔,表示它是大海中的塔灯,是盲目的青年们的向导,是闹智识荒时代的救星;多么有意思呵,那转弯拐角处的带剑的“五民中学由此往北”的小横匾,不拘日夜的牵拉着青年们到光明之路去!
老C久仰莫校长是富于办学精神和兴味的,很想去参观他的学校。一次他到市东访友,不幸迷了路,走到一个弄口,那“五民中学”的匾额忽然显现在他的眼前,他仔细看去,匾上虽是署着“唐驼书”,但唐驼似乎没有那们一派的扁形欧体行世。他曾听说莫校长的几百份校章不到半个月便给索完了,报名的必定很发达,现在的莫校长不知又是怎生的一个气派,于是他决计走进去参观一下,且和他再作一度的趣谈。
找着了校门,老C不待通报的闯进去;也不用通报,进门便是办公室,里面一位四十以上的妇人勒着袖擦桌子,见了老C,即刻来接待。她的衣服很朴素,但不十分像一个娘姨。不久,隔壁的教室里一位穿蓝布衫的老者走出来,头上五寸多长的灰丝,显然存留着清代的古迹,面色黝黑,大类忠厚传家的田主。
“校长在家吗?”老C问。
“不在家,嘿嘿嘿,先生要会他吗?等一会许就回来的。”
“那末,我等一会吧!”
办公室仅有能容四个方台的面积,三个人在里面想走动一步,似乎很费周折;壁上挂着几片尺多宽的镜架,因为光线过门不入,看不清写的什么,但可决定其不是“财源广进”,“万事亨通”之类。校址是三上三下的房子,楼上有一间摆着桌椅,似乎没有学生坐过,余两间住了人。楼下一间是办公室,余两间打通,虽不很大,二十条二人椅尽摆得下。芝麻大的学生子足有二十三四枚,在教室里散漫着,有的互相唾骂,有的在吃花生米,个个带着一幅鼻涕和墨扮成的花脸,追来逐去,口中时时发出一声声的“娘操”。也有三四个十六七岁的学员,在高声叫喊。振臂挥拳的左右大局。许是校长不在家时,他们趁此千载一时的机会尽情来快乐一下。
老C一壁候着,一壁参观,忽然二位太太推门进来,恰巧那时楼上走下来一位先生。
“先生,我们的孩子早就缴过学费了,书籍费也一文不短,开学快个把月了,干吗还不给他书念?”一位太太气得冒烟的开始质问了。
“这事,你顶好问这儿的校长,我是房客。”那位先生昂然的走出去了。
别装腔,在学校青黄不接的时候,房客担任教授,不过正式教员却总共一位,就是莫校长自己;学监兼听差就是他的父亲顶上盘着辫子的;舍监兼娘姨是她的母亲,擦桌子的那位;招生的期限没一定,以无人纳费为截止;招生的手续只考验学生缴费的能力,能一次缴足或分期缴足,便“进”,若仅缴一月的费而读过了三天未续缴的,便“滚”。莫校长教课很严,学生不听号令便罚跪罚站,甚至打,他的教育方针是采设计教学法,中国式的,他拿着书本照着讲,学生呆呆的坐着仰着头听就是,没有错,书,纸,笔墨大概用不着。那两位太太的质问,真是神经过敏,因为待遇既是一律,难道将她们的孩子特别优待起来给他们书念!
老C参观不久,校中的盛况已一目了然,只是脑中蓦然间涌出一个回忆:照莫校长当初的计划,三上三下的房子应有一间是纸烟糖果店。许是学生不发达,无开办之必要;不然,便是改变了计划,校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必有一家是他附设的。再次是女教员不知找着了没有,总共有几位。
近年S市的学校,很是当年,正如春雨后的杂草,在旷野漫无限制的自由自在的蔓延着,与商店的发达并驾齐驱,而且学校的内容之丰富,也和商店的“百货俱全”一样。莫校长的学校当然不会落后,在三四个月里,什么平民夜校啦,英算补习科啦,国文专修科啦,国语讲习所啦,无一不备,“五民中学”的校匾之下,陪衬着数不清的招牌。这真算他的能为!
被驱策于探险的意念,老C公然还去参与五民中学的休业式。不过那次去参观,着实是身不由己。他走到学校门口,发现“五民中学”校匾之下,许多的招牌里又有“女子中学筹备处”的一块。三间校舍,在冷静中似又粉饰过了,而且流通空气的窗户又多开了一个。教室里的墙壁上,还粘着许多印刷的彩色画。
“久违久违,老C,”莫校长见了老C,微笑着站起来。
“上次曾来看你过,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啊?”老C勉强的应酬着。
“上次因为有点事,失迎得很!”莫校长答着,按铃:“听差:泡茶来,快点。”
“来啦,来啦!”还是那位灰丝盘顶的老人应声端了茶来,退立一边,敬候别的吩咐,他的相貌和莫校长的相像。
“你去关照娘姨,早点烧饭,今天有客。”莫校长严厉的命令着,老听差还没进去,那娘姨,从前那擦桌子的,早在门口“是”的答应了。她好像很能体贴莫校长的旨意,故意使老C瞧见五民中学果然有个娘姨。
“不敢打扰,我就要走的!”老C的脸上很有些看不惯的神气。
“不要客气,多坐一会,咱们多谈谈吧!”莫校长忙里偷闲的应酬着。
他们谈着,谈着,老C察出他的气派,果然比前显赫多了。衣服很漂亮,也不像遥领小学校长时代的蹩脚。他在老听差老娘姨前面吆五喝六的支使着,真像只老虎,在敬茶敬烟与眉目间所露出的笑容,仍然未改往日的真实。
“摇铃!”莫校长命令着。老听差摇了铃后,二十多个学生子,静静的,烂冬瓜似的滚进了教室,然后莫校长请来宾也入教室,一齐向国旗鞠躬。莫校长请老C训词,老C婉谢了,于是他自己上台,诚诚恳恳的演说,要学生下学期早点来上课,学费带足,欠缴的限一星期之内缴清。演说毕,休业式也就闭幕了。学生鸟儿似的散了,老C也就告辞。莫校长,很客气的送他出大门,在大门外,他们还谈了好几句:
“贵校学生倒很发达噢!”
“不,因为敝校取录学生比较的严格!”
“有几位女教员?”
“嗯——嗯——暂时还没找得相当的,但下学期无论如何是要想法的。”
“从前,你说要兼办商店,隔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是贵校附设的吗?”老C有意打趣的说。
“商店决计不开了,只打算下学期办个女子中学,现在正在筹备!”莫校长毫不迟疑的答。
在弄堂口一鞠躬之后,老C和他永远的分别了。
##喜期
风声不好,往北开的军队陆陆续续由溪镇经过,每天总能见到好几营,不消说,敌军许是冲过了防军的阵线又快压境了。黄二聋虽是饱经风波的洞庭湖畔的小雀子,聋得将大炮机关枪声常常误为爆竹,那时也觉溪镇不妥当,家里还没遣出去的静姑更加不妥当!“他妈妈,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这年头,我吃自己的粮替别人拉磨,我干么当这个呆牛!我担得起这个责任,我?”他喃喃的愤语,刻不容缓的将静姑的媒人找了来。
“南田哥,张家一定要九月接亲,我看是不妥当,迟早总得接,干吗要挨到九月。说是钱财上一时来不及,我黄家又不是什么大官大府,皇亲国戚,干吗一定要九月。南田哥,您知道于今的丘八爷可还象先年的,他妈妈一进门,刺刀偏往旧箱破柜上敲,往松土的地方搅,屋里找不着娘们,会往山里跑。不瞒您,我静儿的嫁妆虽则只有三两箱,若果抢了,我是垫不起第二付本钱的。若果人有个什么差错,张家质问起来,我向谁交涉去。唉,我说,女的真不是人养的,淘气,受罪赔钱还事小!”
“对,是真话!这年头那家有姑娘的得留神,前年吧,塘湾里的大毛可不是吃了亏,被三个大兵好了淫,只是那蹄子也该受罪,兵进了门,还笑眯眯的站在他们前面去卖俏!我说,二爹,您到底有见识,早点打主意的好,趁着阳春三月把喜事办了,让咱们也好太太平平的吃两杯喜酒。您姑娘的事,过两天我准到张家去探探,看是怎么个处理。”
“好,费您的心,最好就明天请您跑一趟腿,请张家在三月三这天接去完事啦。三月三这天日子还不错,我瞧过历本的。昨天隔壁打县里回来的说苦竹坳正开着火呢,离此地不过六七十里地。我并不是要改早喜期好贪图个什么,实在的,我就不愿当孙子操这付空头心,您知道,我静畜生她管什么天长地厚哪,登在那儿就在那儿象死猪一样的。”
“好,那末,明天我替您去跑一趟腿就是。”
“劳驾劳驾,将来我重重的谢……张家若是肯了,接亲的那天也不用花轿,也不用响锣响铳,只图个省事,南田哥,明天听您的回信就是。”
静姑是黄二聋第二个女儿,跟着爹妈过着极刻苦的日子,那时已经十九岁了。她的命运的好坏,当她还没有在娘胎里发芽时就注定了的。“夫妻俩还过不舒畅,那能一个不了一个的尽养赔钱货!大(囗栾)是头胎,自然不能比,若是往后还照样,养下来我准把她往马桶里一塞。”黄二聋认为他的婆娘是制人的模型,老早就关照要养男的,但静姑不挣气,在娘胎里始终不遵爹妈的意旨而变成个男的。她一出世就应寿终马桶,但她妈死命的反对她爹说:“谁叫你当初要做那样的事啊?牛婆下了崽,你欢喜。猪婆下了崽,是母的你更欢喜,为的它将来也会一窝一窝的养,好给你生财,唉,人当不了猪牛,我,我还活什么……”于是静姑在这种慈悲的哭声里被允许活在人间了,但这究竟是她的不幸!
她生得很不错,又聪明,又柔静,大(囗栾)六岁时便给人家做童养媳,泼出了的水似的不曾接回娘家过,而她却没被泼出去。她爹妈因因循循竟让她在家活到十九年。她的名字叫静贞,那是族叔给她取的,但邻里都叫她静姑。
她家离族叔家很近,每次去了,叔祖母必定留她住几晚,族弟小三对她很好,晚上陪她睡在叔祖母床上,白天带她满屋去玩。他将自己的珍藏搬出来让她去拣选,他用碎瓦片当碗,香烛棒当筷,泥土和青草当菜,在大门外的石凳上请她吃饭。夏天的早晨,他们常到水边山边玩。一对小天使真是说不出的相爱,年纪稍长的时候,他们还同在附近的小学校读了四年书。
她十二岁就许配给同乡张家的惠莲。张家有几个钱,惠莲又是独子,黄二聋看中了这上头,至于惠莲是破子,又是一字不识的傻老,那并不关事,在不明白嫁人是怎么一回事的静姑,自然也不很关事,她的心上只有小三,一直长到十九岁,还是只有小三。
她的喜期择定在九月的那年正月,小三曾去看她的。他们背着人相抱痛哭,含泪的亲吻,这虽是满含酸意的初次的吻抱,然而却是最后的一次呢!小三在她前发誓要在暑假时赶回,替她挽救这个厄运,她很得意,他们别后,静姑常常提心吊胆着,虽象一只带箭的黄莺,但她满盼着她的创伤有回复之望呢?
第二天,黄南田在张家讨了个回信来:
“二爹,接亲在三月三,张家能答应,只是不用花轿又不响锣响铳,那可办不到,您瞧,他家也是体面人家,儿郎虽则有点不圆范,究竟是讨头堂亲,又不是续弦讨小,那能冷冷清清的抬过去就得!”
“也罢,他家爱花几个空头钱就花吧,那末就这样,谢谢您!”
静姑在阶前洗衣,她一见南田就遛去了。这虽是由于她受了父亲十九年的陶冶,很有点害羞的程度,也一半由于南田使她和素不相识的惠莲破子有了夫妻的名义。昨天南田来是为什么,她猜想那不是和她绝无关系的,这时,她决定要探听个实在,她忘记擦干自己湿淋淋的手,心里砰砰的在门后偷听。她听见南田的“三月三”和许多别的话,强烈的硫酸浸入了脑中一般,绞出她一身冷汗,眼睛发黑,她立不稳了,几步窜到房里和衣倒在床上。惠莲是跛子,是傻老,喜期在九月,她曾为此忧伤得不象人形,三番两次的只往死的路上想,但是自从小三和她吻抱后,又当天发誓要在暑假时赶回替她挽救这个厄运,她颇领悟在人间留恋的余味,谁料到于今事情变了卦,命运支配着她在三月三这天完结,不让拖延到暑假!小三千里迢迢的怕还在做着酣甜的梦,空幻中计划着暑假时的一切呢。三月三是个很迫促的刑期,这刑期就在这种暴力之下决定了,没一人说句公道话,小三又茫然的不赶回来。她想死,但这是一个总结束,觉着又不能不告诉小三就暗地里将自己处置了,将来小三是会如何的悲哭。思潮千回百转,真如万箭钻心,她于是咬紧牙齿,闷在被里嚎哭。
“静儿,静儿,莫老是这样哭喽!近来你不知如何这样爱哭!你爹把喜期改早了,这也是他一片苦心,迟早终归要过去的,哭什么。”她妈听了哭声,一摇一摆的踱进她房里握着她的手坐在床沿劝,“唉,手都是冰冷的,脸都变了色,还不快莫哭,哭得为娘的心难过啊!”她没有什么劝解的,由眼前的这个,联想早经泼出了的那个:“大(囗栾),听说这晌要回来,但你爹没工夫去接,路太远了。你的喜期改早了,也没打算告诉她,唉,那孩子多年没回家啦,如果这时回来了,你们姐妹俩也好快乐的过几天喽!”
静姑自有生以来只见过姐姐一面,那是姐姐和姐夫圆房后回家时才见的,现在恐怕是相逢不相识了,她脸上被打伤的瘢痕不知增加了多少,从前那黄瘦的躯壳,现在不知消减黝黑到什么程度,但她究竟受惯了折磨,不象自己这样的怯弱,而且自己所受的磨折实在比她姐姐身受的更难受,她想着三月三,许是她抛弃一切磨折的日子吧,那时她将不再见姐姐,不再见母亲,不再见小三,她想起种种,只有趁着生命存留的一刻,尽量的哭。
“静儿,你别哭了啊!你什么事不称心呢,是嫌耳环不是真金的吗?是嫌帐子没有买得珍珠纱的吗?唉,象大(囗栾)只带了一身换洗的裤褂去,你比她的东西要多多少啊!你是为着嫁妆吗?你说呀,在娘前面。”她妈注意在她的嫁妆上。
静姑很怜惜她妈,又要为自己打算,她想要她妈着人送信给小三,小三曾允许送她的东西,这是个顶好的名义。她在哭声中半吞半吐的说了,但她妈还没十分听明白,房门外可有人替她回绝了:
“叫谁送信,叫谁送信,这么远的路,还有几天工夫,爱牵丝扳藤的。”这是她爹的声音,他送去黄南田,就站在静姑的房门口。他听到“送信给小三”冒起火来了。
“是啊,这么远的路,那来得及呢,喜事办好了,小三不还是可以送东西给你吗?小三送的东西,张家不见得准缺短,他家的日子总算好过,你别为着这个着急啊!”她妈也顺势,讽劝了几句。
恼愤与羞惭在静姑的脑中交流,她狠狠的将身体向床里一转,不动不响,她妈劝了一会,便叮咛的说,“也好,让你静静的歇一会也好,让你去想想明白。”即刻走开了,不久又进房看她,饭时叫她吃饭,舀水给她洗脸,但她始终睡着不动。她不是撒娇,不是以此为要挟的武器,她实在觉着她是被推落在百尺深的井里,周围是黑的,墙壁是滑的,毫无攀援处,渺渺茫茫的浮在水面,井口立着拿石块直等往下盖的许多人,而小三在异地安安闲闲的全不知她会在一秒间沉下去。她也决定将自己沉下去。她不让张家将自己美貌的身体抬过去,她不愿将宝贵的身体给恶魔去作践,给野兽去把玩,她要散播点悲哀在残酷的世界,留着深的印象在无论谁的脑中。她虽则怯弱,她相信还有自己消灭自己之权,她决计就在不动不响,不饮不食中消灭自己,在三月三之前消灭自己。
“静儿,二月已经完了,喜期还有几天呢,你总是不听劝,饭也不吃,也不起床,究竟要怎样才好呀?”她妈不厌烦的劝,她却只睁睁无力的眼睛向了她妈闪了一闪,随即就闭了。她真的心神恍惚,好象浮在深的井水里,那些无关痛痒的琐屑话,她好象不大听见,灵魂只紧紧的系在小三的左右,她这时忘记她是在三月三会被处决的囚徒,只仿佛觉着她仍然回复儿时的地位:
“夏天的一个星期日,她和小三在叔祖母床上。晨曦刚跃上窗纸,小三就醒了,偎在她身边,用她的头发触她的鼻孔,想作弄她打喷嚏,她本来醒了,但仍然闭着眼睛。小三急了,推着她说:‘快起来啦,静姐,静姐,’她张开眼睛说:‘三弟,你以为我没醒吧,我醒的时候,你还做梦呢!这样早起来干吗?’小三翻眼偏头的说:‘你听,树枝上的蝉铃子叫得真好听,我想去捉几个来,我有关蛄蛄儿的笼子。’她同意了,两人起床,擦擦眼睛就到溪畔捉鸣蝉去。小三想在她面前称能干,居然轻手轻脚在一株矮树上捕了一个,惊喜的狂叫:‘我拐住了一个啦,静姐,你看,你找了半天也找不着,它们在树上笑你呢!’说着,将蝉铃子放在笼里。她不失望,也不急切地定要拐住一个才甘心,她好象是为陪伴他监督他而来的,她爱溪水静静的流,微波里有自己的笑影,她说:‘我不拐了,让蝉铃在树上自由自在的叫着多好听,你看,你拐着它,它就不叫了呢!我爱溪水,……哟,三弟弟,你来看水里的小鱼儿呵,瞧见我就躲在水草里哪!多好玩!’小三怕她为着没有拐个蝉铃子不高兴,说:‘静姐,我拐个给你再来看鱼儿噢!’她口里说不要,头却时时转过来望,生怕小三落空。小三拐了蝉铃子在她耳后摇着叫,她微笑着接着。小三又觉着她没有笼子,他慷慨的说,‘我索性连竹笼子给了你,反正有我一个蝉铃子在你的笼子里就得,好不好,静姐?’她扭一扭伶俐的身躯,歪一歪桃色的脸,口里流露出来的偏是个‘不好’。小三瞧着她好笑。澄澈的溪水深仅尺许,蜿蜒在峥嵘的石间穿插,小三脱了鞋在水草里摸鱼,揭开石块捉螃蟹,要她也下水来,她起首不肯,但觉着太有趣了,也下了水。不久,小三勒着裤走到溪那边去。她不敢过去,小三又过来扶着她过去,他自豪是她的保护者,吹着牛皮:‘静姐,你比我大还不能走过来,你不如叫我哥哥吧,我就叫你妹妹。’她呸了他一口,小手指在歪斜的脸上刮,这算是对小三的处罚。”
“静儿,静儿,你也起来坐坐呀,老是这样睡,睡得人心焦呀!唉,起来喝点粥汤吧,给你熬得好好的,一点都不吃。唉,衣服手巾这些东西,虽说预备好了,总还有许多事要检场的啊!明天初二,还有什么闲工夫啊!”
静姑正浮在软绿的幽溪里,融融的在飘舞,酣甜的梦,突给她妈的声音惊醒了,她非常的怅惘,她仍然觉着她是在黝黑的井底,永无翻身的希望了。三月三,真是,还有几天啦,能在这两天里消灭自己吗?现在已经消灭到什么程度,这真成为一个问题,她觉着这世上依然有一个她,这颇使她烦闷。她连眼睛都不愿张开看她妈一眼,头上冒着热火,身体也感到十分的虚弱,她决计努力进行她的绝食的工作,务在三月三以前达到死的目的,她的心非常坚决,细致,对于死的进行,真是想得极其周密,但越想越晕热,心神又惝怳起来,前两月的事又浮现在眼前了:
——小三初到了她家和她爹妈周旋了一会以后,就问她在那里。她在门外偷听,听见小三问及自己,一溜烟奔到房里,喜跃的心按拉不住,她妈一声一声的叫着:“静儿,静儿,你三弟弟来啦,快出来啊!”她故意的说:“不出来。”等小三站在她的房门口,她才起身,红着脸儿一笑,和小三勉强寒暄了两句,便走开了。她不待妈的吩咐,便在厨房里预备饭菜,收拾一切,她骤然活泼起来了,一个人全无缘无故的微笑。——
——他要到暑假或年假才能回家,虽然他的家离她的家不远,他为她妈留住了两夜。——
——别时,她没起床,托她妈拿出手绢和绣枕给他说:“这是你静姐送你的,九月就出嫁了,嫁后,你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会呢?”他不响,眼眶红了,好久,才答道:“要她送东西给我干吗?婶娘,她出嫁时,我送点什么给她压箱呢?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啊,我得向她辞行去。”她妈说:“也好,你到她房里去看看,我喂好鸡再来送你。”这些她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她在被里连连的打寒噤。——
——她开始抽噎,他奔到房门口,默默的站着,心儿跳着,象是失了魂,象是痴呆了。他一时想不出安慰她的话,只是“静姐,我要走……”的喊,她更加悲伤,好象这是诀别,她的衷曲好象非借眼泪冲出不行,她的泪,是为谁流的,她的心寄托在什么上面,她象不使他明了不甘心似的。他想走拢去,但,他不敢,脚给绳索绊住了一般。老鸦叫得很恼人,他的情火也就跟着蔓延了,他朝窗口侦探了一下,镇住抖战的肢体,寸步不移;移到床边,壮着胆掀开她的被,她的呼吸很迫促,胸部很紧张,他看得很昏迷,心意缭乱的两膝随着“静姐,静姐”,的呼喊弯曲了,脸儿随着连串的泪珠压在她的脸上,他俩紫红色的唇儿在涕泗滂沱中紧紧的胶合了,暂时消灭了凄惨的呜咽。
——静姐,我谢谢你的赠品,你留着自己用吧,九月里——
——别同我废话了,九月里怎么,你……我用不着这些东西——
——这话怎么讲,唉,静姐,快莫讲这不吉利的话,你要什么东西,尽管对我说,我好由省城里寄回来——
——我不要,我不要,我什么东西用不着的,到九月的时候,你听信吧!我……我……妈呀……她放声哭,她妈闻声,老远的喊着,“怎么啦,静儿?”小三慌了,凑近她忙吻一下,说:“我完全懂得,你放心,我誓在暑假时赶回,挽回这个厄运。”即刻他站起,退后两步,当她妈立在窗口时,他堂皇的把嗓子提高了:“静姐,我谢谢你的赠品,你什么事不快乐,好好的保养身体吧,我要少陪了,少陪了,不必送了,婶娘,不必送了。”在小三刚出房门,她的哭声,就更加大了。——
现在却不是她的心神恍惚,不是幻梦,她是在真哭。
“静儿,静儿,你哭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吗?唉,这孩子怎得了啊,后天就是喜期,到于今还在疯疯癫癫的淘气唉!”
静姑绝食已经五天了,团转左右的大娘,也有关心她的,因为喜期近了,少不得要人帮忙,她们的出亲酒是跑不了。她们根据自己的经验,援引自己嫁前的忸怩,做作,用种种的话安慰静姑的爹妈:
“几天不吃,这是常事啊!姑娘们要过门了,总有些舍不得爹妈喽,守了一二十年的闺房,也舍不得喽。一向是做姑娘的,忽然做嫂子末,自然也有些害臊喽。睡个几天饿个几天,这是常事啊!”至于“她是假意的舍不得爹妈,掩饰自己的欢喜才假意的不吃饭,不起床。她是一时抱不着惠莲才哭的,她肚里吃饱了因思慕惠莲所涌出的馋涎才不饿。”这些话,那是不便说的才咽下了吧。但静姑的妈真有些着急,她真怕女儿就此消灭了。至于静姑的爹,也有点着慌,他怕她饿死在家里麻烦,她是张家人,她的尸体应归张家去收殓。
“这畜生,我是养大她给气我受的啊!你这老婆娘,”黄二聋手指着他的婆娘:“平常要惯失她,养成这样的臭脾气。谲骡子一样的,后天接亲的来啦,我看你如何使她上轿就是。”他朝婆娘喷骂着,又转过口气,顶着女儿啦:“妈妈的,单是嫁妆,我卖老命,给她凑了三两箱,杯盘碗筷那样短啦,我,我,我为的谁来着,于今她死人不肯吃饭,可还想我的棺木钱不是?我可不再当呆牛啦,她要不心回意转,我叫人捆她送到张家去,莫说我不把信她。”
“你怪我啊,你怪我啊,针屁大的事也得有个商量,当初谁叫你不闻不问擅自将她许配得那么早?你爱张家有钱,于今你爱她不爱,你怪我啊,你穷晕啦,你!”
“出嫁从夫,在家从父;妈妈的,盘钱费米,我养她到这么大,事情我作不了主,好,你管去,你管去,妈妈的,”黄二聋发了狂似的,口沫直外喷,跟着手中的旱烟袋向他的婆娘前面摔。旁边人怕又闹出风波,把他牵走了。
静姑的妈跟丈夫吵了一顿嘴,气不过,连喘带咳的走进静姑的房里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漱漱的流泪。静姑知道她妈受了委屈,张着陷落的眼睛,无力的瞧着她妈,渐渐的眼眶也潮湿了,微细而沙沙的声音在她的喉间半吞半吐着,“妈,我口渴。”她妈即刻高兴的说:“你渴啊,我给你倒点粥汤来噢。”她枯草回春似的欢跃的去倒了半碗粥汤来,舀了一羹匙凑近静姑的口:“儿啊,你喝口粥汤吧,天天给你熬着,一口都不沾。你妈什么事得罪了你,你要给她气受?”她的声音渐渐折回喉咙里去了,手在眼睛上擦。“你瞧,你瞧你妈,上气不接下气的,在世上也不久了,唉,儿啊,你喝口粥汤吧,你听话噢!”她那龙钟的躯体,前后的摇着劝,半滴泪珠嵌在干皱的脸皮上流不下。静姑把守不住那个无力的嘴,让她妈将粥汤灌进去。
她的心意活动了,她要为慈爱的妈活着,为未曾践约的小三活着,也要为她爹省几元葬埋费而活着。她无勇气抵抗她妈,她想还是死到张家去。即不能死,她在那儿许能主持自己的身体,不让谁侵犯。如果情势能允许,她决计给个信小三。前途何常绝望呢!只要小三能赶回来,小鸟儿有了伴,还怕不能远走高飞吗?他家不是顽固人家,他有亲戚在省城里,总而言之,只要跳出了这个陷阱,随便怎样总比在张家快乐吧。她想得非常玄远,她的理想中的境界,闪耀着万丈的光彩,她欢喜活着,她不拒绝身体上所需要的滋养料,这在别人看来,是不值注意的,但在她爹妈看来,的确是可庆贺的事,尤其她爹,从此可不必担心再出棺木钱了。
黄二聋的历本没瞧准,三月三竟是个细雨纷纷欲断魂的时节,浓雾拥抱着山谷,占住了村庄,张家接亲的花轿前导着旗伞,后拥着吹鼓手,两乘素轿是迎上亲的,浩浩荡荡的在云雾中穿插,很有些神秘的意味。锣声,嗦喇声,沿途引出许多妇女们奔出大门看热闹,这是黄二聋家姑娘的喜期,谁都知道,年轻人说张家虽则有几个钱,喜事办得也不过这样,老年人说,这年头其实还用不着这样张罗的。
静姑的精神没有恢复,喜期又将她的心冲得稀乱,她纷纷尘尘的由人家去摆布。天还没有亮,她给邻舍二位能干的嫂子扶起来,费了两三点钟梳了个时髦头,头上插满了纸扎的花,胭脂水粉敷得也很匀称,红缎礼服虽则不很新,也还合身,美丽的脸蛋衬着成串的假珍珠很象皇朝的宫女,碎玻璃片闪烁着的绣花裙,罩得长长的,裙下露着不大不小的绣花鞋,这打扮在乡村有名望的人家虽已时髦过多年,而黄二聋家的姑娘也能配得这样齐全,总算够瞧的了。妇人们拥挤的来看,也有大胆的加以批评,但大部分却是赞美,姑娘们便潜心的将静姑做自己将来的参考不断的研究,一个个眼珠滴溜溜的瞧着,要将她吞了似的。
送亲的有黄二聋夫妇和伴娘,黄二聋因为农事忙,本不打算去,后来觉得事情很顺遂,那件罩到大腿上的上了霉的缎马褂一借就得,也就欣然的去送亲了。
静姑由伴娘扶着,拜了天地,祖先,拜了爹妈,她的心如带了箭的黄莺,今后的命运茫无把握,心中有说不出的凄愁烦苦,棺木般的花轿停在中堂等候着将她装去,吹鼓手在奏着死曲催她就道,她于是缩做一团的抽噎,她妈虽则凑近她耳边“静儿,你别哭噢,有你妈陪你去,就象在家一样”的劝,但她却忘记关住自己的泪水,珍珠般的爱女瞬刻便是人家的妻房;她没一男半女在身边,灵魂没了归宿了;伤风头痛,有谁在床边照应呢?她不由得也陪着女儿哭。妇人们联想到她们嫁时的情景,也都收起她们的笑脸,姑娘们默念眷花儿似的静姑往后不知还能保持着这样的鲜艳不?她们将来也有这样的一天,心里自然也潮起了一点酸意。全屋子的人除张家接亲的以外,脸上没有一丝喜意,如出殡一般的没有喜意。
静姑上了轿,她爹妈也上了轿,在爆竹声中,在嘈杂中,轿和旗锣鼓伞鱼贯的出发了。
在离军事区域不远的溪镇,花轿还照惯例兜圈子,旗伞还是在空中得意忘形的招展,锣鼓依然是敲得有兴头,到了张家,迎亲的除放爆竹外,还用三眼枪响了三铳。
成礼后,洞房门口看新娘的很拥挤,惠莲穿着崭新的衣服一颠一跛的踱进踱出,帮忙的朝着他打趣:“莲大少,今晚看你们俩谁先开口噢?”惠莲呆头呆脑的追着那人打。“您的那人儿比团转左右无论谁都美,可是您自己那样儿……”另一个又在他后面叽嘲了,他东奔西走,对付不了。
大厅中排满了酒席,鱼肉的香味在空中盘旋,管事的叫了一声“请坐呀,男女的客人!”于是大家向大厅移动。这时比爆竹更尖脆的声音接连响了几下。打旗的半大孩子浑名叫亮壳子的飞跑进来,喘吁吁的慌张着说:
“来啦,来啦,兵,兵,七八个兵,由塘磡上向这里飆跑。”
这枪声有两种作用;一是使腿健的男子听了赶快躲避;一是使胆小的妇女吓得缩做一团的走不动。和张家没密切关系的,一听见兵,撒腿就跑;远道而来的戚友,逃无可逃,并且不好意思逃;几个帮忙的夫役,舍不得芬芳的酒席,偏说:“这不要紧怕什么,咱们有这些人?”吓慌了的妇女们听得我们一说,权且借此壮壮胆将自己的命运付给喜神去裁判。但是,那逃得慢点的,跨出后门又退回来了,因为丘八爷果然很聪明,先截住了后路,再把守前门。
“奶奶的,吃喜酒不给信你大爷吗?”这是一个包抄而来的敌兵的声音,牵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手里,涎水从油滑的黄脸上那暴露着金黄色的口齿的唇边挂下来,正同猎犬咬住了兔儿似的自得。
“是呀,大爷难道少带了礼物来着?”另一个丘八爷逼住了一个低头红脸的女人,笑眯眯的,手拍着子弹盒。
“我的活宝贝,我看你逃往那里去?”他们追逐着。
已是无可挽救的厄运,然而女人们在屋里还是藏的藏,躲的躲;岁数大点的,有见识的,挤在洞房里要保护新婚的夫妇。但哪能如她们的愿:“滚,滚,”他们驱逐男的。“他妈妈,这大岁数还卖俏,”他们骂着老太太。“拿下来,金镯子。身上,看看。”他们打点小主意。最后,男的,老小的女人和孩子们都关在一个房子里,剩下年轻的妇女们供他们的方便。在毫无抵抗的区域中,枪声却还时间时作的响着。
这时的静姑在重大的扰乱中她毫不觉着那比她嫁张家还不幸,只晕晕沉沉端坐在新房的床沿还象在娘家,在路上,在花轿里样给人们纠缠着,颠簸着。红脸搭还是盖在低垂的头上,她虽则听见枪声但那不过和迎亲的爆竹声一般刺耳,虽则听见“妈的”那也和她爹的骂声相差不远,惠莲走不动,中枪倒在她前,她大概以为是顽童在俏皮吧。一点不放在心上,红脸搭给揭开了,她以为是闹新房的,机械的将眼睛闭着,衣服给解了,首饰给卸了,她以为是伴娘在服侍她,夜深了,她该就寝了。一直到她被推倒,身体重重的被压着,汗臭一阵阵侵入她鼻孔,恶味的馋涎送到她唇边,她才微微睁开她那迷蒙的眼睛发觉个骇人的灰色兽。起首她战栗,喊叫,末后又挣扎,呻吟,她的血液象向缺口奔流,全身瘫软,渐渐肢体都解散了一般,终于昏过去了。她的灵魂又好似入了幻境:她到了叔祖母家和小三在捕蝉,在涉水,在床上嬉戏;她探悉了婚期,在痛恨她爹和南田,在哭泣,在绝食;现在她三弟果然践约来挽救她了,她们在深夜里偕逃,她们已离了恶境,在三弟的怀抱中,在满足她们的缺陷。在……
然而事情过后,在创痛之余,她又神经清楚起来了,蓦然觉着刚过去的那一刹那;简直是恶魔的利刃将她的肤磔成了尘砂,她无复活之望了,她便眼泪婆娑的死力挣扎了好几次,才恹恹的坐起来,咬紧着牙关,胡乱整理整理衣裳,爬下床,颠颠倒倒的由惠莲的尸边爬过,爬过房门槛,又爬过大门槛,眼睛四面张了一下,生怕还有野兽跟踪她似的,她就勇敢的直向大门外爬着,滚着。
大门前有一口大塘,水光泱泱的在她眼前闪动,那象是小三在那里舞跃,招手;又象是她妈的手开开的张着,等待提抱她似的,她就喜孜孜的几步窜到塘边,向那慈悲的怀抱里向婴儿一般倒去。于是,水面展开了一个笑涡,便又回复了静穆,在安详的领会着这软弱的女孩儿温语:“三弟呀,妈呀!”
他们破了门走出来了。黄二聋闷慌了,因为念及还没吃饭就想起他的某邱田还没灌水,那打惯了野食的亮壳子的妈,却头发蓬松的,脸上红泛泛的,对着一位老太太忙将整理衣服的手收回来,“哎哟,吓死人,那个要死的拐着我啦,我,我拼命的挣脱啦”此地无银三十两的表白以后头又沉下去,牛栏后面的草堆里的那个却还蹲在地下饮位的自怨:“唉,这一世才碰遇这样大的鬼!”张家的人却哭倒在惠莲的尸旁,静姑的妈却两腿不和身一致的往前窜,在寻找,在呼唤,战着嗓子在喊:“儿呀,肉呀,……”
门外依然是细雨纷纷,山谷依然是在浓雾的拥抱里,村庄依然给烟云笼罩着,不好的风声又向别处传开了,空余着这可庆贺的“喜期”在他们的心中荡漾,迷茫!
茶杯里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