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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卧病榻间,冥心摄息,或瞥然起念,意有所得。欲言嗫嚅,时复假寐,顷焉得寤,蹶然起坐,凭几捉笔,造次疾书。虽语无伦次,其於生死之故,养生之旨,间亦亿中,存之以自观省。曰“寤言”者,以其得之寤寐也。
壬辰秋,余卧病两月,一切世虑,芒无縈罣。追思此身未生之前,与此生已尽之后,何者为我?乃知是身非实,一聚之形,气至则生,气返归空,生理无常,而一空常在。故曰:“生者死之根,必至之期,达生知命者,委顺以待之耳。”先儒曰:“透得名利关,方是小休歇。”余曰:“透得生死关,此是大休歇。”
昔人有言曰: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夫人之生也,自少而得壮,自壮而得老。其得也,以时至而得也。然至壮则失少矣,至老则失壮矣。其失也,以顺而失也。故鸟之溯风也,鱼之溯流也,皆逆也。阴阳家之沙水取逆者,迎生气也。《易》乾下坤上之为泰,外坎内离之为既济。养生家之取坎填离,返老复丁者,皆取逆也。《易》曰:“生生之谓易。”又曰:“易逆数也,阳上阴下,而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阴先于阳,正不测之神也。”
人之有生也,则有生计。自一岁至十岁以上,为身计;二十至三十以上,为家计;三十至四十以上,为子孙计;五十至六十以上,为老计;六十至七十以上,为死计。中间营营扰扰,或追忆其既往,逆料其将来。外则苦其身以事劳攘,内则苦其心以密思虑,用以为周身之防,善后之策者,总之曰:“劳生。”然或计未周而生先尽,虑未及而形难留,譬之夸父逐日,务奔惊而不止,臧榖求羊,多歧路而终亡。
死生者,天地之定制,人理之必至,定于禀气受形之初,不以贵贱爱恶有所增损。故曰:贤愚同尽。然而颜跖之辨,大椿之於朝菌,玉石俱焚,薰莸同臭,而其辨不可紊也。故有死而不朽,没世而名无称,与草木同腐者,非所论於生死之同也。故曰:至人以万世为箕裘,蜉蝣以旦暮为大年,蠛蠓以瓮天为一世。
夫生人之初,阴阳和会,絪缊凝结,资血气以为荣卫,故血阴而气阳,阳旺乃生阴血。方其少壮,则气盛而血华。及其老也,气馁而血衰。发白肤皱,是其徵也,加之以五欲交攻,二火焚和。语云:“燥万物者,莫燥乎火。”膏油所以继火于无穷。人当暮齿,则壮膏既尽,衰烬渐微。譬之春杨条枝,柔可绾结,至秋枯瘁,脆若拉朽,木液竭而生理尽矣。故养生者以惜精气为本。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而大戒存焉。故有以肥甘为酖毒,衽席为畏途者,戒于所易溺也,砒霜之于甘露也。美恶不同,用之而生死立异。然谓甘露可以杀人,砒霜亦能活命。夫旨酒美色,沉面荒淫,以伐命戕生,此非以甘露杀人者乎?良药苦口,而利于卫生;忠言逆耳,而藉以寡过,此非以砒霜活命者乎?故曰:“甚美者恶亦称美,好者溺性亡生之尤物,世知恶之为恶矣,抑有察于美之果得为美乎?”
倪文节公云:“贫贱之人,一无所有,及临命终时,脱一厌字。富贵之人,无所不有,及临命终时,带一恋字。夫脱一厌字,如释重负,带一恋字,如担枷锁。”又曰:“富贵贫贱,所处不同,至三者紧要处则一曰老病死。以愚观之,则富贵者之于斯三者,反不若贫贱者之无系累也。向子平曰:“我已知富不如贫,贵不如贱,但未知生不如死耳。”然就是以观,则生不如死,亦可知矣。
“缓步可以当车,晚食可以当肉。”《史记》颜阖之言也。论曰:“谓颜氏之子可谓巧于处贫。”汉杨王孙遗命裸葬,其言曰:“死者终生之化,而物之归者也。归者得至,化者得变,是物各返其真也。”又曰:“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离形,各归其真,焉用久?”即其言似非中道,然亦不可谓巧于处生死者乎?
唐裴炎之序猩猩也,曰:“与之酒,兼与之屐。醉酒穿屐,则擒而刺血,随所问而得,否则宁死,含血不与。”夫身死矣,而犹靳于血。兽之愚若此。人灵于物,而其愚有类是者。今夫财色名利之溺人也,其若猩猩之于酒乎?爵赏禄位之羁人也,其若猩猩之于屐乎?饕餮致祸,重利忘身,之死而无悔者,其猩猩之宁死含血乎?
乾之内一阳交于坤而为坎,坎为水。坤之内一阳交于乾而为离,离为火。乾坤交而为水火,水火凝合而生人。坎离者天地之用,故人之受形于天地也。先天之气具水火,而后天之养生也,不能一日无水火。南离而北坎,心居上而贤居下,心贤交为水火既济。故曰:“水火合则生,水火离则病,水火绝则死。”
纪昌学飞卫之射,视小如大,视微知著,不易于物,而物为我转。造父学泰豆氏之御,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孔周挟含光之剑,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经物而物不觉。觉道者之于养生也,堕肢体,黜聪明,存其精于何思何虑若有若亡之间,冲兮若虚,神妙合而入无间,亦若此。若三子者之习于技不同,而得之神解则一,是亦可谓技而进于道矣。
神依形则生,神离形则死。故形骸者,神之宅舍,形骸属阴,而元神属阳,阴以实为质,阳以虚为用。心者虚灵之府,神明之舍,心定则神凝,心虚则神守。《玉皇印经》解云:“子在心内运黄庭,昼夜存之得长生。”黄言中,廷言虚。故养生家有曰:“心死则神活。”曰心死者,则虚之谓也。又曰:“未死而学死,当生而无生。”曰无生者,学死而忘生之谓也。如曰:“忘气以养形,忘形以养神矣。”而又曰:“忘神以养虚。”盖虚之所藏者深矣。
夫养生者,视身为太重,则忧患易入,而忧患因以伤生。吾故曰:“养生者戒于伤生。”然而世有以养伤生者矣。《老子》曰:“我有大患,惟我有身。我若无身,我则何患?”山谷老曰:“众生身同太虚,烦恼何处安脚?”夫既身同太虚,而视身若无,则忧患不能入,是能齐生死而处之一矣。故曰:“夭寿不贰然。”又曰:“修身以俟,则又非漫然无当,而虚生浪死者矣。”此正先儒所谓养,则付命于天道,则责成于己养生者所宜体此。
杨朱之友季梁有疾,其子三致医。其一矫氏之医曰:“病在有生之后,欲攻其渐。”季梁曰:“众医也。”其一俞氏之医曰:“病在未生之前,其甚弗可已也。”季梁曰:“良医也。”其一为卢氏之医曰:“病出于禀生未形之先,齐生死而一之也。”季梁曰:“神医也。”遣之而疾瘳。夫季梁之疾,三致医而疾瘳。余也斋居三月,内达于生死,而疾自愈,若季梁则犹有外之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