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老之学,后世为盛,在今世为尤盛。二氏之说大畧相似,佛氏说得又较玄妙。老氏以无为主,佛氏以空为主,无与空亦一般。老氏说无,要从无而生有,他只是要清净无为方外之物,以独善其身,厌世俗胶胶扰扰等事,欲在山林间炼形养气,将真气养成一个婴儿,脱出肉身去,如蛇蜕之法。又欲乗云驾鹤,飞腾乎九天之上,然亦只是炼个气轻,故能乗云耳。老氏之说犹未甚惑人。至佛氏之说,虽深山穷谷之中,妇人女子皆为之惑,有沦肌洽髄牢不可解者,原其为害有两般:一般是说死生罪福,以欺罔愚民;一般是高谈性命道德,以眩惑士类。死生罪福之说,只是化得世上一种不读书不明理无见识等人;性命道德之说,又较玄妙,虽髙明之士,皆为所误。须是自家理明义精,胷中十分有定见,方不为之动。
常人所惑死生罪福之说,一则是恐死去阴司受诸苦楚,一则是祈求为来生之地。故便能舍割,做功德,做因果,或庶几其阴府得力,免被许多刑宪,或觊望其来生作个好人出世,子子孙孙长享富贵,免为贫贱禽兽之徒。佛家唱此说以罔人,故愚夫愚妇皆为之惑。
且如轮回一说,断无此理。伊川先生谓:不可以既返之气复为方伸之气。此论甚当。葢天地大气流行,化生万物,前者过,后者续,前者消,后者长,只管运行,无有穷已,断然不是此气复回来为后来之本。一阳之复,非是既退之阳倒转复来。圣人立卦取象,虽谓阳复返,其实只是外气剥尽,内气复生。佛氏谓已徃之气复轮回来生人生物,与造化之理不相合。若果有轮回之说,则是天地间人物皆有定数,当只是许多气翻来覆去,如此则大造都无功了。须是晓得天地生生之理,方看得他破。
人生天地间,得天地之气以为体,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原其始而知所以生,则要其终而知所以死。古人谓得正而毙,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只縁受得许多道理,须知尽得,便自无愧,到死时亦只是这二五之气,听其自消化而已。所谓安死顺生,与天地同其变化,这个便是“与造化为徒”。人才有私欲,有私爱,割舍不断,便与大化相违。
因果之说,全是妄诞。所载证验极多,大抵邪说流入人心,故人生出此等狂思妄想而已。温公谓:三代以前,何尝有人梦到阴府见十等王者耶?此说极好。只縁佛教盛行,邪说入人已深,故有此梦想。
天地间物,惟风雷有象而无形。若是实物,皆有形骸。且如人间屋宇,用木植砖瓦等架造成个规模。木植取之山林,砖瓦取之窑灶,皆是实物,人所实见。如佛氏天堂地狱,是何处取木植,是何处取砖瓦?况天只是积气,到上至高处,其转至急,如迅风然,不知所谓天堂者该载在何处?地乃悬空在天之中央,下面都是水,至极深处,不知所谓地狱者又安顿在何处?况其所说为福可以冥财祷而得,为罪可以冥财赂而免,神物清正,何其贪婪如此?原其初意,亦只是杜撰,以诱人之为善,而恐惧人之为恶耳。野夫贱隶以死生切其身,故倾心信向之。然此等皆是下愚不学之人,亦无足怪。如唐太宗是甚天资,亦不能无惑,可怪可怪!
士大夫平日读书,只是要畧知古今事变,把来做文章使,其实圣贤学问精察做工夫处全不理会。縁是无这一段工夫,胷中无定见识,但见他说心说性,便为之竦动,便招服。如韩文公白乐天资禀甚高,但平日亦只是文字诗酒中做工夫,所以看他亦不破。文公辟其无父无君,虽是根本,然犹未知所以受病之本。
佛氏所谓玄妙者,只是告子所谓“生之谓性”之说。告子生之一字,乃是指人之知觉运动处,大意谓:目能视,其所以能视处是谁?耳能听,其所以能听处是谁?即这一个灵活知觉底,常在目前作用,便谓之性。悟此则为悟道。一面做广大玄妙说将去,其实本领只如此。此最是至精至微,第一节差错处。至于无父无君,乃其后截人事之粗迹,悖谬至显处。他全是认气做性了。如谓狗子有佛性,只是呼狗便知摇尾向前,这个便是性。人与物都一般。所以万刼不灭,亦只是这个。老氏谓“死而不亡”,亦只是如此。所说千百亿化身,千手千眼,皆是在这窠窟里。
自古圣贤相传说性,只是个理。能视能听者,气也;视其所当视,听其所当听者,理也。且如手之执捉,气也,然把书读也是手,呼卢也是手,岂可全无分别?须是分别那是非,是底便是本然之性,非底便是狥于形气之私。佛氏之说,与吾儒若同而实大异。吾儒就形气上别出个理,理极精微,极难体察。他指气做性,只见这个便是性,所以便不用工夫了。
补遗
字义二卷,最初为永嘉赵氏刻本,又清漳家藏本,又弘治庚戌刻本,又四明丰庆刻本。诸本增减,互有异同。按性理大全所纂入者,末能悉收,则桐川施氏刻本为略备。及细为校阅,亦有大全所引而施本所无者,或非专论一字之义,当从他处录出,或有专讲一字者,亦在所遗。则知屡经刊板,自不能无脱略,今悉采录增入。后学顾秀虎谨识。
太极
分而为五非有欠,合而为一非有余。(五谓五行,一谓太极)
太极浑沦之妙用,自无而入于有,自有而复于无,又只是浑沦一无极也。
无声臭只是无形状,若少有声臭,便涉形状,落方体,不得谓之无极矣。文公解用“无声臭”语,是说二字之大义,词不迫切而其理自晓。(此注朱子解无极,引“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之义)
以造化言之,如天地间生成万物,自古及今,无一物之不实。散殊上下,自古有是,到今亦有是,非古有而今无,皆是实理之所为。大而观之,自太始而至万古,莫不皆然。若就物观之,其彻始彻终,亦只是一实理如此。姑以一株花论来,春气流注到则萌蘖生花,春气尽则花亦尽。又单就一花蕊论,气实行到此则花便开,气消则花便谢亦尽了。方其花萌蘖,此实理之初也;至到谢而尽处,此实理之终也。(此注朱子“推之于前而不见其始者,之合,引之于后而不见其终之离”二句之义)
理不外乎气。若说截然在阴阳五行之先,及在阴阳五行之中,便成理与气为二物矣。(此亦是太极图说注,然是专讲理字)
本只是一气,分来有阴阳,又分来有五行?二与五只管分合运行去,万古生生不息,不止是个气,必有主宰之者,曰理是也。理在其中为之枢纽,故大化流行,生生未尝止息。天下岂有性外之物,而不统于吾心是理之中也哉?理之所在,大极于无际而无不通,细入于无伦而无不贯,前后乎万古而无不彻。
太极只是理,理本圆,故太极之理本浑沦。理无形状,无界限间隔,故万物无不各具得太极,而太极之本体各各无不浑沦。惟人气正且通,为万物之灵,能通得浑沦之体。物气偏且塞,不如人之灵,虽有浑沦之体,不能通耳。然人类中亦惟圣人大贤,然后真能通得浑沦之体。一种下愚底人,其昏顽却与物无异,则又正中之偏、通中之塞者。一种灵禽仁兽,其性与人甚相近,则又偏中之正、塞中之通者。细推之,有不能以言尽。
问:感物而动,或发于理义之公,或发于血气之私,这裹便分善恶?曰:非发于血气之私便为恶,乃发后流而为恶耳。
图说“中正仁义”,而注脚又言“仁义中正”,互而言之,以见此理之循环无端,不可执定以孰为先,孰为后也。亦犹四时之春夏秋冬,或言秋冬春夏,以比见气之动静无端,阴阳无始也。(太极图说注)
通书
圣人纯是天理,合下无欠缺处,浑然无变动,彻内外本末皆是实,舞一毫之妄。不待思而自得,此生知也。不待勉而自中,此安行也。且如人行路,须是照管方行出路中,不然则蹉向边去。圣人如不看路,自然在路中同行,所谓“从容无不中道”,此天意也。(通书“诚则无事矣”注)
凡物一色,谓之纯也。(此注通书“纯其心”句)
一者,是表裹俱一,纯彻无二。少有纤毫私欲,便二矣。内一则静虚,外一则动直,而明通公溥则又无时不一也。一者,此心浑然太极之体。无欲者,心体粹然无极之真。静虚者,体之未发。豁然绝无一物之杂,阴之性也。动直者,用之流行,坦然由中道而出,阳之情也。(通书志学章注)
明道此一段说话,乃地位高者,之事,学着取此甚远。在学者,工夫,只从“克己复礼”入为最要。此工夫彻上彻下,无所不宜。问:物字是人物是事物?曰:“仁者,与物同体”,只是言其理之一尔。人物与事物非判然绝异,事物只自人物而出,凡己与人物接,方有许多事物出来。若于己独立时,初无甚多事,此物事皆可以包言。所谓“订顽备言此体”者,亦只是言其理之一尔。(此注程子论西铭语)
附论朱子
先生道巍而德尊,义精而仁熟,立言平正温润,清通的实。彻人心,洞天理,达群哲,会百圣,粹乎洙泗伊洛之绪。凡曩时有发端而未竟者,今悉该且备。凡曩时有疑辨而未莹者,今益信且白。宏纲大义,如指诸掌,扫千百年之谬误,为后学一定不易之准则。辞约而理尽,旨明而味深,而其心度澄朗,莹无渣滓,工夫缜密,浑无隙漏,尤可想见于辞气间。故孔、孟、周、程之道,至先生而益明,所谓主盟斯世,独惟先生一人而已。
严陵讲义
淳恭承判府寺丞郑公之悌,偕府判大着杨广文先生,领郡之羣贤众俊会于学校,谓淳从游晦庵先生之门,俾讲明大义,以开发后进。区区浅陋,辞不获命,辄吐为说四篇:一曰道学体统,二曰师友渊源,三曰用功节目,四曰读书次序,以为贤侯作成人材之助。愿诸同志共切磋之。
道学体统
圣贤所谓道学者,初非有至幽难穷之理,甚髙难行之事也。亦不外乎人生日用之常耳。葢道原于天命之奥,而实行乎日用之间。在心而言,则其体有仁义礼智之性,其用有恻隐、羞恶、是非之情。在身而言,则其所具有耳目口鼻四支之用,其所与有君臣父子朋友夫妇兄弟之伦。在人事而言,则处而修身齐家,应事接物;出而莅官理国,牧民御众;微而起居言动,衣服饮食,大而礼乐刑政,财赋军师,凡千条万绪,莫不各有当然一定不易之则,皆天理自然流行着见,而非人之所强为者。自一本而万殊,而体用一原也。合万殊而一统,而显微无间也。上帝所降之衷,即降乎此也。生民所秉之彝,即秉乎此也。以人之所同得乎此而虚灵不昧,则谓之明德。以人之所共由乎此而无所不通,则谓之逹道。尧舜与涂人同一禀也,孔子与十室均一赋也,圣人之所以为圣,生知安行乎此也。学者之所以为学,讲明践履乎此也。谓其君不能,贼其君者也;谓其民不能,贼其民者也;自谓其身不能,自贼者也。操之则存,舎之则亡,迪之则吉,悖之则凶。葢皎然易知而坦然易行也。是岂有离乎常行日用之外,别自为一物,至幽而难穷,甚髙而难行也哉?如或外此而他求,则皆非大中至正之道,圣贤所不道也。
师友渊源
粤自羲皇作易,首阐浑沦,神农黄帝相与继天立极,而宗统之传有自来矣。尧舜禹汤文武更相授受,中天地为三纲五常之主。皋陶伊傅周召又相与辅相,施诸天下,为文明之治。孔子不得行道之位,乃集羣圣之法,作六经,为万世师,而回参汲轲实传之,上下数千年,无二说也。轲之后失其传,天下骛于俗学,葢千四百余年,昬昬冥冥,醉生梦死,不自觉也。及我宋之兴,明圣相承,太平日久,天地真元之气复会,于是濂溪先生与河南二程先生,卓然以先知先觉之资,相继而出。濂溪不由师传,独得于天,提纲启钥,其妙具在太极一图。而通书四十章,又以发图之所未尽,上与羲皇之易相表里,而下以振孔孟不传之坠绪,所谓再辟浑沦。二程亲授其旨,又从而光大之。故天理之微,人伦之着,事物之众,鬼神之幽,与凡造道入德之方,修己治人之术,莫不秩然有条理,备见于易传、遗书,使斯世之英才志士,得以探讨服行,而不失其所归。河洛之间,斯文洋洋,与洙泗并闻而知者。有朱文公,又即其微言遗旨,益精明而莹白之,上以逹羣圣之心,下以统百家而会于一。葢所谓集诸儒之大成,而嗣周程之嫡统,粹乎洙泗濓洛之渊源者也。学者不欲学圣则已,如学圣人而考论师友渊源,必以是为迷涂之指南,庶乎有所取正而不差。苟或舎是而他求,则茫无定凖,终不得其门而入矣。既不由是门而入,而曰吾能真有得乎圣人心传之正,万无是理也。
用工节目
道之浩浩,何处下手?圣门用工节目,其大要亦不过曰致知力行而已。致者,推之而至其极之谓。致其知者,所以明万理于心,而使之无所疑也。力者,勉焉而不敢怠之谓。力其行者,所以复万善于已,而使之无不备也。知不致,则真是真非无以辨,其行将何所适从?必有错认人欲作天理而不自觉者矣。行不力,则虽精义入神,亦徒为空言,而盛德至善竟何有于我哉?此大学“明明德”之功,必以“格物致知”为先,而“诚意、正心、修身”继其后。中庸择善固执之目,必自夫博学、审问、谨思、明辨而笃行之。而颜子称夫子循循善诱,亦惟在于“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而已,无他说也。然二者亦非截然判先后为二事,犹之行者目视足履,动辄相应,葢亦交进而互相发也。故知之明则行愈逹,而行之力则所知又益精矣。其所以为致知力行之地者,必以敬为主。敬者,主一无适之谓,所以提撕警省此心,使之惺惺,乃心之生道而圣学之所以贯动静彻终始之功也。能敬,则中有涵养而大本清明。由是而致知,则心与理相涵,而无颠冥之患。由是而力行,则身与事相安,而不复有扞挌之病矣。虽然人性均善,均可与适道,而鲜有能从事于斯者,由其有二病:一则病于安常习故,而不能奋然立志,以求自拔;二则病于偏执私主,而不能豁然虚心以求实见。葢必如孟子以舜为法于天下而我犹未免以乡人者为忧,必期如舜而后已,然后为能立志。必如颜子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然后为能虚其心。既能立志而不肯自弃,又能虚心而不敢自是,然后圣门用功节目循序而进,日日有惟新之益,虽升堂入室,惟吾之所欲而无所阻矣。此又学者所当深自警也。
读书次第
书所以载道,固不可以不读,而圣贤所以垂训者不一,又自有先后缓急之序,而不容以躐进。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頼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葢大学者,古之大人所以为学之法也,其大要惟曰“明明德”,曰“新民”,曰“止于至善”三者而已。于三者之中,又分而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以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凡八条。大抵规模广大而本末不遗,节目详明而始终不紊,实羣经之纲领,而学者所当最先讲明者也。其次,则论语二十篇,皆圣师言行之要所萃,于是而学焉,则有以识操存涵养之实。又其次,则孟子七篇,皆谆谆乎王道仁义之谈,于是而学焉,则有以为体验充广之端。至于中庸一书,则圣门传授心法,程子以为其味无穷,善读者味此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然其为言,大槩上逹之意多,而下学之意少,非初学者所可骤语。又必大学、论、孟之既通,然后可以及乎此,而始有以的知其皆为实学,无所疑也。葢不先诸大学,则无以提絜纲领,而尽论孟之精微;不参诸论孟,则无以发挥藴奥,而极中庸之归趣;若不会其极于中庸,则又何以建立天下之大本,而经纶天下之大经哉?是则欲求道者,诚不可不急于读四书。而读四书之法,毋过求,毋巧凿,毋旁搜,毋曲引,亦惟平心以玩其旨归,而切已以察其实用而已尔。果能于是四者融会贯通,而理义昭明,胸襟洒落,则在我有权衡尺度。由是而进诸经,与凡读天下之书,论天下之事,皆莫不氷融冻释,而轻重长短截然一定,自不复有锱铢分寸之或紊矣。呜呼!至是而后可与言内圣外王之道,而致开物成务之功用也欤!
似道之辨
或曰:今世所谓老佛之道,与圣贤之道何如?曰:似道而非道也。盖老氏之道以无为宗,其要归于清净,今学者修真炼气以复婴儿,诚为反人理之常。世固有脱事物游方外以事其学者,然其说末甚炽,固不待论。若佛氏之教,则充盈乎中华,入人骨髓,自王公大人至野夫贱隶、深闺妇女,无不倾心信向之。而其所以为说者大概有二:一则下谈死生罪福之说,以诳愚众,然非明识者莫能决;一则上谈性命道德之说,以惑高明,亦非常情所易辨也。夫死生无二理,能原其始而知所以生,则反其终而知所以死矣。盖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干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此天地所以生人物之始也。人得是至精之气而生,气尽则死,得是至真之理所赋,其存也顺吾事,则其没也安死而无愧。始终生死,如此而已。自未生之前是理气,为天地间公共之物,非我所得与。既凝而生之后,始为我所主,而有万化之妙。及气尽而死,则理亦随之一付之大化,又非我所能专有,而常存不灭于冥漠之间也。今佛者曰,未生之前,所谓我者固已具,既死之后,所谓我者末尝亡。所以轮回生生于千万亿劫而无有穷已。则是形溃而反于原。
既屈之气有复为方伸之理,与造化消息辟阖之情殊不相合。且谓天堂地狱明证昭昭,则是天地间别有一种不虚不实之田地,可以载其境,别有一种不虚不实之砖瓦材木,可以结其居,与万物有无虚实之性又不相符。况其为福可以祷而得,为罪可以赂而免,则是所以主宰乎幽阴者,尤为私意之甚,抑非福善祸淫大公至正神明之道也。观乎此,则死生罪福之说,真是真非了然,愚者可以不必惑,而明智者亦可以自决矣。夫未有天地之先,只自然之理而已。有是理则有是气,有动之理则动而生阳,有静之理则静而生阴。阴阳动静,流行化育,其自然之理从而赋予于物者为命。人得是所赋之理以生,而具于心者为性。理不外乎气,理与气合而为心之灵。凡有血气均也,而人通物塞,通剧理舆氯融,鏖则理孱氧隔。令就人者言之,心之虚霞知觉一面已。其所以为虚蠢知觉,由形气而发者,以形气为主,而谓之人心;由理义而发者,以理义为主,而谓之道心。若目能视,耳能听,口能言,四肢能动,饥思食,渴思饮,冬思裘,夏思葛等类,其所发皆本于形气之私,而人心之谓也。非礼勿视,而视必思明,非礼勿听,而听必思聪,非礼勿言,而言必思忠,非礼勿动,而动必思义,食必以礼而无流歠,饮必有节而不及乱,寒不敢裘,暑毋褰裳等类,其所发皆原于理义之正,而道心之谓也。二者固有胍络,粲然于方寸之间而不相乱。然人心易臲卼而不安,道心至隐微而难见,以尧舜禹相传,犹致其精于二者之间,而一守夫道心之本。
自告子以生言性,则已指气为理,而不复有别矣。今佛者以作用是性,以蠢动含灵皆有佛性,运水搬柴无非妙用,专指人心之虚灵知觉者而作弄之。明此为明心,而不复知其为形气之心;见此为见性,而不复知性之为理;悟此为悟道,而不复别出道心之妙。乃至甘苦食淡,停思绝想,严防痛抑,坚持力制,或有用功至于心如秋月碧潭清洁者,遂交赞以为造到。业儒者见之,自顾有秽净之殊,反为之歆慕,舍己学以从之,而不思圣门传授心法,固自有克己为仁莹浮之境,与所谓江汉之濯、秋阳之曝及如光风霁月者,皆其胸中辉光洁白之时,乃此心纯是天理之公,而绝无一毫人欲之私之谓。若彼之所谓月潭清洁云者,特不过万理俱空而百念不生尔,是固相似而实不同也。心之体所具者惟万理,后以理为障碍而悉欲空之,则所存者特形气之知觉尔。此最是至精至微第一节差错处。至于无君臣父子等大伦,乃其后截人事粗迹之悖缪至显处。其为理之发端,实自大原中已绝之。心本是活物,如何使之绝念不生?所谓念者,惟有正不正耳。必欲绝之不生,须死而后能。假如至此之境,果无邪心,但其不合正理,是乃所以为邪而非豁然大公之体也。程子以为“佛家有个觉之理,可以敬以直内矣,而无义以方外,然所直内者亦非是。”正谓此也。观乎此,则性命道德之说,真是真非了然,高明者可以不必惑,而常情亦可以能辨矣。而近世儒者,乃有窃其形气之灵者以为道心,屏去“道问学”一节工夫,屹然自立一家,专使人终日默坐以求之,稍有意见则证印以为大悟,谓真有得乎群圣千古不傅之秘,意气洋洋,不复自觉其为非。故凡圣门高明广大底境界更不复睹,而精微严密等工夫更不复从事,良亦可哀也哉!呜呼,有志于学者,其戒之谨之。
篇六佛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