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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八骏图4

达士先生知道教授戊是个结了婚后一年又离婚的人,想明白他对于这件事的意见同感想。下面是教授戊的答案:
女人,多古怪的一种生物!你若说“我的神,我的王后,你瞧,我如何崇拜你!让莎士比亚的胸襟为一个女人而碎罢,同我来接一个吻!”好辞令。可是那地方若不是戏台,却只是一个客厅呢?你将听到一种不大自然的声音(她们照例演戏时还比较自然),她们回答你说:“不成,我并不爱你。”好,这事也就那么完结了。许多男子就那么离开了她的爱人,男的当然便算作失恋。过后这男子事业若不大如意,名誉若不大好,这些女人将那么想:“我幸好不曾上当。”但是,另外某种男子,也不想作莎士比亚,说不出那么雅致动人的话语。他要的只是机会。机会许可他傍近那个女子身边时,他什么空话都不必说,就默默的吻了女人一下。这女子在惊慌失措中,也许一伸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然而男子不做声,却索性抱了女子,在那小小嘴唇上吻个一分钟。他始终没有说话,不为行为加以解释。他知道这时节本人不在议会,也不在课室,他只在作一件事!结果,沉默了。女人想:“他已吻过我了。”同时,她还知道了接吻对于她毫无什么损失。到后,她成了他的妻子。这男人同她过日子过得好,她十年内就为他养了一大群孩子,自己变成一个中年胖妇人;男子不好,她会解说:这是命。
是的,女人也有女人的好处。我明白她们那些好处。上帝创造她们时并不十分马虎,既给她们一个精致柔软的身体,又给她们一种知足知趣的性情,而且更有意思,就是同时还给她们创造一大群自作多情又痴又笨的男子,因此有恋爱小说,有诗歌,有失恋自杀,有——结果便是女人在社会上居然占据一种特殊地位,仿佛凡事皆少不了女人。
我以为这种安排有一点错误。从我本身起始,想把女人的影响、女人的牵制,尤其是同过家庭生活那种无趣味的牵制,在摆脱得开时乘早摆脱开。我就这样离了婚。
达士先生向草坪望着,“老王,草坪中那黄花叫什么名?”
老王不曾听到这句话,不做声。低头作事。
达士先生又说:“老王,那个从草坪里走来看庚先生的女人是什么人?”
听差老王一面收拾书桌一面也举目从窗口望去,“××女子中学教书先生。长得很好,是不是?”说着,又把手向楼上指指,轻声的说:“快了,快了。”那意思似乎在说两人快要订婚,快要结婚。
达士先生微笑着:“快什么了?”
达士先生书桌上有本老舍作的小说,老王随手翻了那么一下,“先生,这是老舍作的,你借我这本书看看好不好?怎么这本书名叫《离婚》?”
达士先生好象很生气的说:
“怎么不叫《离婚》?我问你,老王。”
楼上电铃忽响,大约住楼上的教授庚,也在窗口望见了经草坪里通过向寄宿舍走来的女人了,呼唤听差预备一点茶。
一个从××寄过青岛的信——达士先生:
你给我为历史学者教授辛画的那个小影,我已见到了。你一定把它放大了点。你说到他向你说的话,真不大象他平时为人。可是我相信你画他时一定很忠实。你那枝笔可以担保你的观察正确。这个速写同你给其他先生们的速写一样各自有一种风格,有一种跃然纸上的动人风格,我读他时非常高兴。不过我希望你……因为你应当记得着,你把那些速写寄给什么人。教授辛简直是个疯子。
你不说宿舍里一共有八个人吗?怎么始终不告给我第七个是谁。你难道半个月以来还不同他相熟?照我想来这一定也有点原因。好好的告给我。
天保佑你。
瑗瑗达士先生每当关着房门,记录这些专家的风度与性格到一个本子上去时,便发生一种感想:“没有我这个医生,这些人会不会发疯?”其实这些人永远不会发疯,那是很明白的。并且发不发疯也并非他注意的事情,他还有许多必需注意的事。
他同情他们,可怜他们。因为他自以为是个身心健康的人。他预备好好的来把这些人物安排在一个剧本里,这自以为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还将为他们指示出一条道路,就是凡不能安身立命的中年人,应勇敢走去的那条道路。他把这件事,描写得极有趣味的寄给那个未婚妻去看。
但这个医生既感觉在为人类尽一种神圣的义务,发现了七个同事中有六个心灵皆不健全,便自然引起了注意另外那一个健康人的兴味。事情说来稀奇,另外那个人竟似乎与他“无缘”。那人的住处,恰好正在达士先生所住房间的楼上,从××大学欢迎宴会的机会中,那人因同达士先生座位相近,×校长短短的介绍,他知道那是经济学者教授庚。除此以外,就不能再找机会使两人成为朋友了。两人不能相熟自然有个原因。
达士先生早已发现了,原来这个人精神方面极健康,七个人中只有他当真不害什么病。这件事得从另外一个人来证明,就是有一个美丽女子常常来到寄宿舍,拜访经济学者庚。
有时两人在房子里盘桓,有时两人就在窗外那个银杏树夹道上散步。那来客看样子约有二十五六岁,同时看来也可以说只有二十来岁。身材面貌皆在中人以上。最使人不容易忘记,就是一双诗人常说“能说话能听话”的那种眼睛。也便是这一双眼睛,因此使人估计她的年龄,容易发生错误。
这女人既常常来到宿舍,且到来以后,从不闻一点声息,仿佛两人只是默默的对坐着。看情形,两个人感情很好。达士先生既注意到这两个人,又无从与他们相熟,因此在某一时节,便稍稍滥用一个作家的特权,于一瞥之间从女人所得的印象里,想象到这个女子的出身与性格,以及目前同教授庚的关系。
这女子或毕业于北平故都的国立大学,所学的是历史,对诗词具有兴味,因此词章知识不下于历史知识。
这女子在家庭中或为长女。家中一定是个绅士门阀,家庭教育良好,中学教育也极好。从×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就来到××女子中学教书,每星期约教十八点钟课,收入约一百元左右。在学校中很受同事与学生敬爱,初来时,且间或还会有一个冒险的、不大知趣的山东籍国文教员,给她一种不甚得体的殷勤。然而那一种端静自重的外表,却制止了这男子野心的扩张。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北京方面每天皆有一个信给她,这件事从学校同事看来,便是“有了主子”的证明,或是一个情人,或是一个好友,便因为这通信,把许多人的幻想消灭了。这种信从上礼拜起始不再寄来,原来那个写信人教授庚已到了青岛,不必再写什么信了。
这女人从不放声大笑,不高声说话,有时与教授庚一同出门,也静静的走去,除了脚步声音便毫无声响。教授庚与女人的沉默,证明两人正爱着,而且贴骨贴肉如火如荼的爱着。惟有在这种症候中,两个人才能够如此沉静。
女人的特点是一双眼睛,它仿佛总时时刻刻在警告人、提醒人。你看她,它似乎就在说:“您小心一点,不要那么看我。”一个熟人在她面前说了点放肆话,有了点不庄重行动,它也不过那么看看。这种眼光能制止你行为的过分,同时又俨然在奖励你手足的撒野。它可以使俏皮角色诚实稳重,不敢胡来乱为,也能使老实人发生幻想,贪图进取。它仿佛永远有一种羞怯之光;这个光既代表贞洁,同时也就充满了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