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个感觉使他心上温暖起来,所以他就想从这老绅士方面,知道去年海边那两个人,那一件事。但这个机会,似乎被年青人自己一种顾虑所阻拦了。一点不可解释的心情,使这年青人同这老绅士接近时,好一些日子,竟只能谈到两人皆念念不忘的那个边疆僻地。各人都仿佛为了某样忌讳,只能数说到过去,却对于如何就成了目前的种种,可不大提及。并且说到过去,也多数是提到那一个地方,关于风俗与人情的美丽怡人处,皆有意避开其他事情。照××地方人的习惯看来,这种交情并不妨碍友谊的诚实。两人把愿意说到的说去,互相都缺少都会上人那种探寻别人一切而自己却不开口的恶习。两人一切话语皆由自己说出,不说到的对方从不侦察,不欲说的即或对方无意中道及,也不妨不理。两人因为那一个××人的习惯,因此把年龄的差别忘掉,把友谊在另一默契下,极亲切的成立了。但由于诚实的自白,两人不久却都知道了对方皆是孤独的住在此地,都不必作事,各凭了一定固定的收入,很从容的维持着生活。这一点点了解,把年青人另一种疑心除去了。那老绅士的确不出大门的。一切生活都为一男仆处置。那男仆穿了干净的衣服,从不说话,按照规矩作一切事情。白天无事时,把屋外花园整理得如块精美地毡,不到花园作事,就在各处窗户边徘徊,把各个窗户里外,揩拭得异常洁净。即或主人要他作什么买什么时,也不见这男仆说话,只遵照主人吩咐去做。因此使人疑心,这人上街买什么时,一定也只是用手指指,不须乎说话。但从各方面看来,这主仆二人是毫无芥蒂过着日子的。老绅士生活,除了每天在太阳下走走,坐到屋前廊下,吃一点白水,命令那两只大狗,作一点可笑的动作以外,就在自己卧房里,看看旧书,抄些所欢喜的东西。那个布置得极其舒服的客厅,长年似乎就从无一个客人惠临。一间小书房,无数书籍重叠的堆积,用黄色绸子遮掩着。壁间空处挂一些古铜戈和古匕首,近窗书桌上陈列无数精致异常的笔墨同几件希有的瓷器,附带说明这一家之主,对于本国艺术文物的鉴别力,如何超人一等。但这寂寞的人,年龄不可欺骗已过了五十,心情和外表都似乎为了一种过去的生活,磨折到成了一个老人。一种长时间的隐居生活,更使他同人世一切取了一种分离态度,与这个世界日益相远。但自从与年青人相熟以后,在这个绅士感情上,却见出仍然有一种极厚的人情味。这个绅士由他年青的友人看来,仍然不缺少一个年青男子的精神。生命的光焰虽然由于体质上的衰老,不能再产生那种对于人生固执的热力,已转成为一种风趣而溢出,但隐藏在那个中年的躯壳中的,依然是一颗既不缺少幻想也不倦于幻想的心。长时间的隐居,正似乎是这个绅士,有意把他由于年龄而来的不可避免的拘束减少一点的手段,却在隐遁情形中,打量生活到那个过去已经生活过的年青时代里去的。从这件新的友谊上,恰证明了年青人对于他老友所加的观察,并没有如何错误。绅士的沉默,只似乎平时无人可以说话的原因。他所需要的,是同一个人,来说他年青时代的种种。最好还要这个人能有××地方人民的风格,每一只脚不必穿一只合式的鞋子,每一句话却不能缺少一个恰当的比喻。这个人现在已于无意中得到,因此他自然忽然便年青起来,他的朋友,也自然而然把年龄为人所划出的界线,一同忘掉了。既然两人把友谊成立到那另一个世界里的一切,慢慢的,这被世人所不知的地方,被历史所遗忘的民族,两人便不能顾忌,渐渐的都要提到了。……稍后一点日子里,某一个晚上,便轮到那老年绅士,在他那布置得十分舒服的客厅中,柔软的灯光下,向年青人坦白的提到那个眷念××地方的理由了!那时节老年绅士坐到年青人的对面,正在用刀为他的朋友割切一个桔子。一面把切好了的桔子,亲热的递给了他的朋友,一面望到那年青人华丽优雅的仪表。绅士眼睛中有一种只应当在年青人眼睛中燃烧的光辉。绅士轻轻的几乎是无声的说:“真是怎样一个神的手段!”年青人没有听到,因为所吃的桔子十分佳美,只当是称赞到青岛的桔子。绅士便说:“镇地方壮大新鲜长年无缺的瓜果,养成我这种年龄的人有童心的嗜好。二十年来若每天没有一点水果伴到我,竟比没有书籍还似乎难于忍受。”
年青人说:“这种嗜好也同读××差不多,不算一件坏事情。”“是的,在一个大图书馆里去,看书是一件多么方便的事。到××去,瓜果并不值钱。可是这种嗜好在××为一种童心,在别处则常常为一种奢侈。正如用丰富的比喻说话一样,在××可以连接两人的友谊,在别处则成为一种浪费。××地方山中的桃李桔柚,与蕴藏在每一个人口中的甜蜜智慧言语,同这里海边的鱼蟹盐沙,原是同样不能论价的东西!”年青人微笑着,同意了这个比拟。他不愿意用这十余年来日子所加于每一个人身上的变化,联想到这些日子在其他物质上的改革。他自己所梦想到的,一切也仍然是那么一个野蛮粗暴的世界。在那一片野蛮粗暴的地方,有若干精悍、朴厚、热情的灵魂,生气勃勃的过着每一个日子。二十年来新的一页历史,正消灭到中国旧的一切,然而这隐藏在天的一角,黑石瘦确群山之中,参天杉树与有毒草木下面,一点残余的人民,因为那种单纯,那种忍耐,那种多年来的由于地方所形成的某种固执,这时候已成了什么样的变化,谁能知道谁能说明呢?因为提到了嗜好,绅士到后忽然叹喟起来,显然为那个嗜好的来源,略略感到了一点惆怅。绅士说:“××地方的栗树,为我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年青人说:“××栗树并不很美,正如××野猪并不很美。××最美的树当是杉树,常年披上深绿鸟羽形的叶子,凝静的立定,作成一种向天空极力伸去的风度。那种风度是那么雅致,那么有力,同时还那么高尚不可企及。按照××的山歌:情人为人中之杉,杉树为树中之王。那称呼毫不觉得溢美。”绅士接到说:“是的,我见过那种杉树,熟习那个名言。谁有能力来否认,身在那种大树面前,不感觉到自己的卑小与猥俗?我并不称扬栗树,以为那胜过杉树。我想起的是那栗树上所结的无数带刺圆球。八月九月,明黄的日头,疏疏地泼了一林阳光,在一切沉静里,山头伐树人的歌声,懒散的唱着,调节到他斧斤的次数。就是那种枝叶倔强朴野的栗树,带刺的球体自动继续爆炸,半圆形的硬壳果实,乌金色的光泽,落地时微小的声音,这是一种圣境!自然在成熟一切,在创造一切,伐树人的歌声,即在赞美这自然意义中,长久不歇。这境界二十年来没有被时间拭去,可是,我今年已五十五岁了,就记到这个,多明朗的一个印象!”“时间使树木长大,江河更改,天地变色,少壮如狮子的人为尘为土,这个我们不能不承认。不过有多少事情,在其他方面极易消失的,在我们记忆上,却永远年青。譬如一个女人,不尽只能在钟情于她的男子心中永远年青,且留到诗人的诗歌上面以后,这女人在一组文字上,也永远有青春的光辉,如一朵花,如一片霞,照耀人的眼目……”老年绅士听到这个议论,因为正提到他心中所思量到的一个问题,似乎稍稍受了一点寒气,望到他年青朋友,把那个斑白的端整的头摇动不已,带点抗议性质说道:“这是一件事实,我的朋友。只是这一句话不是你年青人说的。
这是为老年而有所钟情的人一个说明。你是一个年青人,你不适宜于说这句话。”年青人承认了这一点,显露出谦虚和坦白微笑,解释到这句话的来源。“这是从一本书上记下的。这话或者我将来还有用处,等到将来看去。至于现在,假若这句话适用于事实,我想象在我面前的老友,一定就有一点事情,行将同我说到。”绅士瞥望到天花板,好象找寻一种帮助。“可惜得很,当我年青一点儿的时节,天并不吝惜给我一些机会,安置我到一种神奇故事里去。不过郭景纯那一枝生花妙笔,并没有借给过我,诗人的才气于我无分。一些不可忘却的印象,如今只能埋葬在那么一个敝旧的躯壳里,再过不久,这敝旧躯壳,便又将埋葬到黄土里了。”“若我有幸福可以从老友口中听到这个故事,这故事行将同样的纯洁的保留到这一个年青一点的心上,重新放出一种光辉。”“我愿意把它安置到一个年青人心上去,我愿意作这件事。而且没有比你更适当的一个人,使我极方便的说到这件事。不过杉树的叶子因对生而显得完美,我担心我的言语,不能如一首有韵的诗那么整齐。”“对生的皂角未必比松树还美。松树的叶子,生来就十分紊乱,缺少秩序。”“这松树老了,已经为岁月人事把心蚀空了。”“为了位置一个与日俱增的经验,长江大河也正在让流水淘蚀。这是一种自然的规律。”“可是一切改变皆使人不欢,秋天来时草木也十分忧郁。”“假若草木能有知觉,它在希望或追忆里,为未来或过去那个春天,它应当是快乐的。”
第26节 某一个晚上绅士的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