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婚前(3)
阿黑的意思是只要十天,人就是五明的人了,既然是五明的人,任什么事也可以随意不拘,何必忙。五明则觉得过了这十天,人住在一块,在一处吃,一处做事,一处睡,热闹倒真热闹,只是永远也就无大白天来放肆的机会了。他们争持了一会儿。不规矩的比平常更不规矩,不投降的也比平常更坚持得久,决不投降。阿黑有更好的不投降理由,一则是在家中,一则是天冷。姑妈在另一意义上告给阿黑的话,阿黑却记下来了。在家中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有菩萨,有神,有鬼,不怕处罚,倒象是怕笑。瞒了活人瞒不了鬼神,许多女人是常常因了这念头把自己变成更贞节了的。“阿黑,你是要我生气,还是要我磕头呢?”“随你的意,欢喜怎么样就怎么样,生气也好,磕头也好。”“你是好人,我不能生你的气!”“我不是好人,你就生气吧。”“你‘不要怕’,姑妈说的,你是怕……”“放狗屁。小鬼你要这样,回头姑妈回来时,我就要说,说你专会谎老人家,背了长辈做了不少坏事情。”五明讪讪的说不怕,总而言之不怕,还是歪缠。说要告,他就说:“要告,就请。但是她问到同谁胡闹,怎样闹法,我要你也说给她听。你不说,我能不打自招,就告她‘三回或者四回,就有东西长起来’,你为什么又没有?我还要问她!”五明挨打了,今天嘴是特别多。处处引证姑妈的话拿来当笑话说。究竟阿黑在正式做新娘以前,会不会有东西慢慢长起来,阿黑不告他,他也不知道。虽说有些事,是并不象姑妈说的俨然大事了。然而要问五明,懂到为什么就有孩子,他并不比他人更清楚一点的。他只晓得那据说有些人怕的事,是有趣味,好玩,比爬树、泅水、摸鱼、偷枇杷吃还来得有趣味。春天的花鸟太阳,当然不是为住在大都会中的诗人所有,象他这样的人,才算不虚度过一个春天。好的春天是过去了,如今是冬了,不知天时是应当打一两下哩。被打的五明,生成贱骨头,在阿黑面前是被打也才更快活的。不能让他胡闹,非打他两下不行。要他闹,也得打。又不是被打吓怕,因此就老实了,他是因为被打,就俨然可以代替那另一件事的。他多数时节还愿意阿黑咬他,咬得清痛,他就欢喜。他不能怎样把阿黑虐待。至于阿黑,则多数是先把五明虐待一番。为了最后的胜利,为了把这小子的心搅热,都得打他骂他。在嘴上的厉害已经得到以后,他用手,把手从虚处攻击。一面口上是议和的话,一面并不把已得的权利放弃,凡是人做的事他都去做。姑妈来了一月,这一月来,天气又已从深秋转到冬,一切的不方便怪谁也不能!天冷了才作兴接亲的,姑妈的来又原是帮忙。五明在天时人事下是应当欢喜还是应当抱怨?真无话可说!类乎磕头的事五明是作过了,作了无效,他只得采用生气一个方法。生气到流泪,则非使他生气的人来哄他不行。但哄是哄,哄的方法也有多种,阿黑今天所采用来对付五明眼泪的也只是那次一种。见到五明眼睛红了,她只放了一个关隘,许可一只手,到某一处。过一阵,五明不够,觉得这样不行。阿黑又宽松了一点。过了一阵,仍不够。“我的天,你这怎么办?”“天是要做‘天’的本分,在上头。”“你要闹我就要走了,让你一个人在此。”象是看透了阿黑,话是不须乎作答,虽说要走,然而还要闹。他到了这里来就存心不给阿黑安静的。且断定走也不能完事。使五明安静的办法,只是尽他顶不安静一阵。知道这办法又不作,只能怪阿黑的年纪稍长了。懂得节制的情人,也就是极懂得爱情的情人。然而决不是懂得五明的情人!今天的事在五明说来,阿黑可说是不“了解”五明的。五明不是“作家”,所以在此情形中并无多话可说,虽然懊恼,很少发挥。他到后无话可说了,咬自己下唇,表示不欢。幸好这下唇是被自己所咬,这当儿,油坊来了人,喊有事。找五明的人会一直到这地方来,在油坊的长辈心目中,五明的鬼是空的也显然的事。来人说有事,要他回去。平常极其听话的五明,这时可不然了,他向来人说:“告家中,不回来,等一会儿。”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来人出气。赶走了这来人以后,五明坐到阿黑身边只独自发笑,象灶王菩萨儿子“造孽”怪可怜。阿黑望到这个人好笑,她说:“照一照镜,看你那可怜样儿!”“你看到我可怜就够了,我何必自己还要来看到我可怜样子呢?”她当真就看,看了半天,看出可怜来了,她到后取陪嫁的新枕头给五明看。今天的天气并不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