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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十五

演恶意者四千余年之人心不相远乎?学术如废河然,方其废也,介然两厓之间,浩浩平沙,莽莽黄芦而止耳。迨一日河复故道,则依然曲折委蛇,以达于海。天演之学犹是也。不知者以为新学,究切言之,则大抵引前人所已废也。今夫明天人之际,而标为教宗者,古有两家焉:一日闵世之教,婆罗门、乔答摩、什匿克三者是已。
如是者彼皆以国土为危脆,以身世为梦泡;道在苦行真修,以期自度于尘劫。虽今之时,不乏如此人也。国家禁令严,而人重于违俗,不然,则桑门坏色之衣,比邱乞食之钵,什匿克之蓬累带索,木器自随,其忍为此态者,独无徒哉?又其一曰乐天之教,如斯多噶是已。彼则以世界为天园,以造物为慈母;种物皆日蒸于无疆,人道终有时而极乐;虎狼可化为羊也,烦恼究观皆福也。道在率性而行,听民自由,而不加以天阏。
虽今之时,愈不乏如此人也。前去四十余年,主此说以言治者最众,今则稍稍衰矣。合前二家之论而折中之,则世固未尝皆足闵,而天又未必皆可乐也。夫生人所历之程,哀乐亦相半耳。彼毕生不遇可忻之境,与由来不识何事为可悲者,皆居生人至少之数,不足据以为程者也。复案:赫胥黎氏此语,最蹈谈理肤泽之弊,不类智学家言,而于前二氏之学去之远矣。试思所谓哀乐相半诸语,二氏岂有不知,而终不尔云者,以道眼观一切法,自与俗见不同。赫氏此语,取媚浅学人,非极挚之论也。善夫先民之言曰:天分虽诚有限,而人事亦足有功;善固可以日增,而恶亦可以代减。天既予人以自辅之权能,则练心缮性,不徒可以自致于最宜,且右挈左提,嘉与宇内共跻美善之途,使天行之威日杀,而人人有以乐业安生者,固斯民最急之事也。格物致知之业,无论气质名物、修齐治平,凡为此而后有事耳。至于天演之理,凡属两间之物,固无往而弗存,不得谓其显于彼而微于此。是故近世治群学者,知造化之功,出于一本;学无大小,术不互殊。本之降衷固有之良,演之致治雍和之极,根荄华实,厘然备具,又皆有条理之可寻,诚犁然有当于人心,不可以旦莫之言废也。虽然,民有秉彝矣,而亦天生有欲。以天演言之,则善固演也,恶亦未尝非演。
若本天而言,则尧、桀、夷、跖,虽义利悬殊,固同为率性而行、任天而动也,亦其所以致此者异耳。用天演之说,明殃庆之各有由,使制治者知操何道焉而民日趋善;动何机焉而民日竞恶,则有之矣。必谓随其自至,则民群之内,恶必自然而消,善必自然而长,吾窃未之敢信也。且苟自心学之公例言之,则人心之分别,见用于好丑者为先,而用于善恶者为后。好丑者其善恶之萌乎?善恶者其好丑之演乎?是故好善恶恶,容有未实;而好好色、恶恶臭之意,则未尝不诚也。学者先明吾心忻好厌丑之所以然,而后言任自然之道,而民群善恶之机,孰消孰长可耳。复案:通观前后论十七篇,此为最下。盖意求胜斯宾塞,遂未尝深考斯宾氏之所据耳。夫斯宾塞所谓民群任天演之自然,则必日进善,不日趋恶,而郅治必有时而臻者,其竖义至坚,殆难破也。何以言之?一则自生理而推群理,群者生之聚也。今者合地体、植物、动物三学观之,天演之事,皆使生品日进。动物自孑蠉蠕,至成人身,皆有绳迹,可以追溯,此非一二人之言也。学之始起,不及百年,达尔文论出,众虽翕然,攻者亦至众也。顾乃每经一攻,其说弥固,其理弥明。后人考索日繁,其证佐亦日实。至今外天演而言前三学者,殆无人也。夫群者生之聚也,合生以为群,犹合阿弥巴极小虫,生水藻中,与血中白轮同物,为生之起点。
而成体。斯宾塞氏得之,故用生学之理以谈群学,造端比事,粲若列眉矣。然于物竞天择二义之外,最重体合。体合者,物自致于宜也。彼以为生既以天演而进,则群亦当以天演而进无疑,而所谓物竞、天择、体合三者,其在群亦与在生无以异。故曰任天演自然,则郅治自至也。虽然,曰任自然者,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道在无扰而持公道。其为公之界说曰:“各得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域。”其立保种三大例曰:一,民未成丁,功食为反比例率;二,民已成丁,功食为正比例率;三,群己并重,则舍己为群。用三例者群昌,反三例者群灭。今赫胥氏但以随其自至当之,可谓语焉不详者矣。至谓善恶皆由演成,斯宾塞固亦谓尔。然民既成群之后,苟能无扰而公,行其三例,则恶将无从而演;恶无从演,善自日臻。
此亦犹庄生去害马以善群,释氏以除翳为明目之喻已。又斯宾氏之立群学也,其开宗明义曰:吾之群学如几何,以人民为线面,以刑政为方圆,所取者皆有法之形,其不整无法者,无由论也。今天下人民国是,尚多无法之品,故以吾说例之,往往若不甚合者。然论道之言,不资诸有法固不可,按此指其废君臣、均土田之类而言。学者别白观之,幸勿讶也云云。而赫氏亦每略其起例而攻之,读者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