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尧沉寂了一会，摸不准他问这个话的企图，然后轻轻一笑，是那种恰到好处敷衍的笑，“我希望是自己，但是世事无常，谁都说不准，不是么？”
他的话里暗藏玄机，华鸿章听懂了，端着茶杯的手一滞，“林公子过谦了，毕竟在大殿之上，你也曾艳惊四座。”
“今时不同往日。”林尧十分有眼色的将他的话接了下去，“昨日见公子在考场外，可是有亲戚参加科考？”
“不曾。”华鸿章想都没想就直接回绝。
一个没得到他同意的师妹婿，算不得他的亲戚！
嗯，对，就这样，算不得！
“那不知华公子是去接谁呢？”
这话可问倒华鸿章了，他摸着自己身上白色的狐狸毛披风，仔细想了想，说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接的是一个不怎么喜欢的人。”
嗯，对，不喜欢，十分的不喜欢，但迫于戚解的淫威，还是要去接。
见着时辰差不多了，华鸿章不打算在这里跟这两个不是很熟的人吃饭，于是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衣服，最后问了一句：“不知林公子可知，明州府阅卷的地方在哪里？”
“华公子可是要替皇姑父暗访？”
华鸿章：“…”
官做大了还是有好处的！
对于这种刚瞌睡了就有人给递枕头的做法，华鸿章十分受用，于是不着痕迹点点头，回答的十分模棱两可，“算是吧。”
“就在明诚书院，那里整日会有重兵把守，所有的试卷都誊抄过后糊名判阅的，由明州府最德高望重的夫子一同考阅，直到最后榜单出来的时候会送来给我父亲过目，介时会将前三名的文章和榜单一同贴出去。”
“那林公子觉得，这其中会有不公平现象的存在吗？”
“比如呢？”林尧的眉头皱起来，似是无法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比如，试卷被调换。”华鸿章的声音很淡，若是不仔细听，很容易就被风雨声给遮盖掉，可是林尧听见了，还若有所思的停在原地，隔了一会儿，他才重重的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我知道林公子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更不是那等会调换试卷的宵小之辈，毕竟，这世上应当很难知道比林公子文才更好之人了。”华鸿章这番话看似是在夸赞，但实际上是将林尧放到了道德制高点。
只要聪明点的人都能听得出来，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你文采很好，一定不屑于调换试卷，如果你调换了，那你和那些沽名钓誉之辈有什么差别？
毕竟当年给你官的时候，你选择要通过科举来正大光明的走到世人面前。
林尧不笨，相反还很聪明。
于是他苦涩的笑了笑，“华公子不必给我戴高帽子，我这人向来不喜欢做那些阴暗之事。这种事，我林尧就算是被埋没，此生都做不官，也不会做出这二种断别人前途之事。”
随后他便反应过来，试探性的问道：“今日华大人过来，莫不是听说了什么？”
“来的路上随意听过几耳朵。”华鸿章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之前有人的文章被调换，到府衙门口哭诉的时候，反而被衙役给打了个半死。”
林尧不知该说什么，徐徐的叹了口气。
这话他没法接，当年那件事他是知道的，被调换文章之人是他曾经有过一面之交的知己好友，文采斐然，但是却被方家的远亲给换了卷子，他知道的时候十分气愤，于是向父亲要求，一定要还好友一个公道。
当时的父亲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这世上不公正的事情多了，尧儿你要学着习惯。方家在地方上向来乖巧，纳税也十分及时，方知县十分会做事，他手底下的几个镇子是明州府上最富庶的，也是交税最多的，这种事情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尧当时眼睛猩红，一字一句的盯着他说，你以前说要当个好官的，做好官，不为名请命，不替君分忧，不为民奔忙，你说什么做好官！
林朗的神情十分不屑，“好官？做好官的话你能住的上这么好的宅子吗？有这么多仆人吗？能日日吃得上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吗？人呐，总是要在现实面前弯腰的。你也别这么实诚，往后你一定会是这大庆朝最年轻的状元。”
从那之后，林尧就不喜欢交朋友了，也不喜欢和那些有意巴结自己的人一同出没，它变成了别人眼中俊逸无双的人，却还是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
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林朗的那句话一直回荡在自己耳边，林尧抿紧了唇，半晌才低声地说了一句，“我一定不会做那沽名钓誉之辈。”
“我信。”华鸿章打开了他的油纸伞，缓缓走入雨里，“若是不忘初心，林公子往后定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石头落入林尧的心湖，击起了层层波浪。
华鸿章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林朗做官做成了什么德行，知道这明州府发生过不止一次偷换文章的事情，知道这个地方藏在安稳景象下的黑暗面，可是他唯独来点醒了自己。
林尧冲到雨里，疾步走到华鸿章身边，“华大人放心，林尧定当不辜负您的信任。”
“回去吧，外面风大雨疾，前路艰辛困苦，你还有得走。”
华鸿章将自己的伞打在他身上，这一刻，他看到了林尧的热血和人性，当年在大殿上，他也曾怀疑林尧是不是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之徒，是不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所以他让亲信去跟了他两天，结果听到了他和林朗的争执。
他想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所以他来找了林尧，他相信这个年轻人一定能带给他不一样的答案。
最后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甚至比他想象中的更为震撼。
他站在瓢泼大雨里，眼睛猩红，像是发誓一般：林尧定当不辜负您的信任。
他说的是您，是将华鸿章摆在一个长者的位置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