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到现在，在这座土城上一团团，一圈圈，绽放出光与热的，一直都只有死亡。
一具具健壮，年轻的躯体，彷彿受到最隆重地邀请一般，抛下他们原本的梦想与未来，喘着气，挥着汗，如饥似渴地从草原各处赶了过来……
却只为了前赴后继地倒在这座低矮的城墙前面。
数以万计的尸体掩盖了大地……
黏稠的鲜血浸润了干燥的沙土……
视线中能看到的，只有如血一般的鲜红。
在他们颤动的瞳孔中，所映照出的一切，不管是地面，敌人，战友，或是天空……似乎都透露着一股抹不去的血色。
那是如同地狱般鲜红的景色……
贪欲早以被死亡消磨，只为了疯狂，与存活继续涌向这边的联军们，渐渐抛下了人类的形象，如野兽一般疯狂地咆啸着。
而付出了比城内总数更多伤亡的兽人们，也推倒城上的各族尸体，站在暗红色的土城上，如同真正的野兽般，发出彷彿来自荒原的远古长啸……
双方的交缠身影，越来越纯粹……
也越来越相近……
没有停歇。
没有日夜。
没有生存……
只有永无止境的杀戮。
渐渐的……
倒下的战士再次爬起。
焦黑的尸块在沙土中尖啸。
一切……似乎都环绕着土城，逐步扭曲，理性与现实的界线渐渐远离。
这……很不对劲。
有些困惑，又有些茫然地看着……看着……
许久……似乎过了几个钟头，又似乎过了几天后……
几乎失去时间感，与空间感的希尔芙，才突然在震惊中醒来。
多久了？
到底进入这种状况多久了？
不过，很快，有些慌乱的希尔芙又感到更加惊讶。
她虽然已经发觉自己沉陷在幻觉中，但，居然还是无法移动身体，或说感觉到自身的存在？
可以说，只是意识到自己受到某种影响，却完全没有醒过来的她，这时就连想要停止看下去都做不到。
仍从空中俯视着这一切的她，只能继续看着视线中逐渐扭曲，旋转，如同无比丑恶的漩涡般，不断吞噬生命与意志的混乱土城……
无法控制，无法拒绝……
它想要传达什么？
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感觉都……相当不好。
在浑沌的幻觉中，努力思考可能原因的希尔芙，突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反感。
这股反感，似乎源自她灵魂深处，某种非常明亮，纯粹的东西。
它不容侵犯。
而这东西，正在躁动……
正在震怒？
希尔芙感觉自己双眼后方，有一股很亲切的热流，与力量正在一步步绽放。
有些熟悉，又有些不大一样……
无数道与那温暖，熟悉银光有些不同的光丝，缓缓地在她体内流动。
光丝流过了她的发丝，背脊，双臂，双腿，直至最末梢的指尖……
这些光流，不但带回了她对于身体的感觉，还带来了一股炙热，涌动，完全无法忽视的躁热感。
不知何时，已经拿回身体控制权的希尔芙，缓缓从地上站起。
她伸出手……握住了身后散发出金黄光芒的剑柄。
它不容侵犯。
“我是……人皇后裔。”
也是……它意志的延伸…
吗？
妄图限制它的存在……
必须摧毁。
妄图干扰我意志的存在……
“也……必须抹去……但……
干扰我意志的存在，它也是。”
双眼中，还是映出一片黑红鲜间，浑沌景色的希尔芙，停下脚步，似乎有些抗拒，又有些茫然地喃喃念着。
这时……
突然一只手，挡到了她的眼前。
视线突然中断，许多隐约感觉也被切断，微微一惊的她，手一紧就准备抽出剑来。
但……
“放心吧，没事的。”
在这只彷彿直接将两个世界隔开，挡住她全部视线和反感源的手臂后方，传来了一句令她感到放松的熟悉语声。
她眨了眨眼睛，缓缓松开手上的剑柄……
“你就是你，不是它。”弯下头，说着奇怪的话，又朝着希尔芙宽慰地笑了一下后，里斯特转回头，看向兽人王城上方，那一面面暗红漆黑，颜色深沉污秽，却又散发出耀眼光辉的巨大旗帜光影，语气有些感概地说道：“这座墙很特别。”
说完，他轻轻将手按向希尔芙的双眼，并相当温柔地输出着单纯的神圣力量……
这是一股既没有添加清醒，也没有额外安抚的银光。
只是一团团由光明、温暖，与祥和意念所凝结的力量，淡淡地从他的心中涌出，再经由手臂输出。
银光从希尔芙的脸上流入，又从她的身后缓缓散了出去。
光流，平和地流过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洗去那丝惨烈的气息……
几秒后……
里斯特微笑着，挪开手掌。
而双眼恢复清明的希尔芙，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好点了吗？”
一边问，里斯特一边轻拍有些出神的希尔芙头颅，低下头，缓声道：“这是一座累积了许多，吞噬了许多，失去了许多，但最后，只露出骄傲的城市。”
看着近在眼前的脸庞，听着耳边的话语，呆了半吟才突然回过神的希尔芙，一巴掌拍掉头上的手掌，后退两步，有些不知道该羞还是该怒地伸出手，脸色微红地指着里斯特，似乎因过于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不过，发着抖，指了半天后，发现时间其实根本没过多久，也想清楚事情始末的她，最终只能泄气似地垂下肩膀，虚虚地吐出了两个字……
“谢谢……”
心中还在想其他事的里斯特，看着公主殿下有趣的反应，虽然感到有丝奇怪，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不过……”里斯特想了想，又边回忆，边缓声说道：“这座因骄傲而扭曲的城市，似乎……拒绝任何怜悯与安抚。但对异族来说，气息却又太过惨烈。所以，我们来到这边，嗯……需要表示些敬意。”里斯特边看，边说，边回忆着……
当年……
被导师带着，匆匆忙忙路过这边的他，就感到相当困惑，为什么……这座战争古城，虽然有着浓厚的血腥与死亡气息，却几乎没有亡灵的存在？
“他们过于高傲。”当时，匆匆忙忙得导师只解释了这么一句。
那时，里斯特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但，现在，听了许多萨满讲解他们教义，并用很特殊的角度，好好看了一遍城市历史的他，已经多少能够理解…
它那让人悲伤的高傲。
这真是一座相当特殊的存在。
不是亡灵，也没有多少意志，却拥有复杂情绪的强大存在。
想到这边，其实里斯特多少有生出一些，招集高登帝国那一万学徒，再搞一次精神连结，直接用海亮圣力压垮它的高傲，与高傲后方的悲伤，让它回复平静的疯狂念头。
不过，多少了解一点兽人历史的里斯特，还是转过身，面朝着这座外观并不出奇的城市，虚握起右手，以拇指轻点自身双肩，额头与胸口，再微微低头，没有使用圣力，或者任何安抚性的神术。
他只是压下心中的怜悯，很直接地依靠自身充沛的精神力，将蕴含着复杂意涵的敬意，深深地刻入了这个简单的牧师礼中。
静静在旁边看着，又出神了一阵才清醒的希尔芙，摇了摇头，抽出巨剑，转过身，神情庄重地缓缓地行了个礼。
而看着里斯特与希尔芙慎重，确实的礼节动作。
虽然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但至少精神力还不弱，能收到一些讯息的布鲁，也稍微正了正脸色，好好地以两只脚站在地上，以相应他魔法学徒的身分，和他自身的名义，叩额府身，行了个可说太过恭敬的礼。
而看到布鲁和里斯特都慎重行礼的小公主，也在没什么人注意时，放下黑棍，拉起她黑色洋装的裙摆，低下头，行了个小小的古老贵族礼。
至于接近城墙后，就隐约有丝感觉的耶鲁，看到小哥哥行礼，他心里也没什么抵触，很普通地以右拳轻敲胸铠左侧，行了个礼。
这是瑞德叔叔教他的。据说是两千多年前，许多战士因为穿戴重甲，想正式行礼时感到多有不便，而发展出的简单礼仪。
除了吃了不少甜点，迷迷糊糊地走回希尔芙旁边，打个哈欠就睡着的小龙，没有行礼，也没感到不适之外……
而布鲁他们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也可以感觉到，之前有些莫名的压迫，或脑袋的刺痛感的确减轻了许多。
等到所有人都大致表示过敬意后，里斯特微笑着，跨开脚步，朝向站在城门口，表情有些惊讶的狮人大叔，索诺走了过去。
手上还拎着垂头丧气的狮人少年，看着他们越走越近的索诺大叔，在呆了一阵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挥了挥手，派人去通报兽王，并安排几个人，送他们去休息的地方。
等到这些都安排好之后，已经有些急躁的他，摇了摇手上的雷诺，说句有些私事要办就离开了。
几人看着狮人大叔那迫不及待的样子，都露出了善意笑容。
不过……
这时，他们也发现，王城里面，其实相当相当的普通。
甚至可以说，太普通了一点。
“跟我小时候的村子好像。”里斯特有些疑惑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