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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夺命之剑2

简传学看著他,忽又叹口气,道:“不管这个人是谁,现在你都已永远找不到他了。”
宋玄一向不怕死。
每个人在童年时都是不怕死的,因为那时候谁都不知道死的可怕。
尤其是宋玄。
他在童年时就已听见了很多英雄好汉的故事,英雄好汉们总是不怕死的。
英雄不怕死,怕死非英雄。
就算”卡嚓”一声,人头落下,那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种观念也已在他心里根深柢固。
等到他成年时,他更不怕死了,因为死的通常总是别人,不是他。
只要他的剑还在他掌握之中,那么”生死”也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虽然不是神,却可以掌握别人的生存或死亡。
他为什么要怕死?有时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尝一尝死亡的滋味,因为这种滋味他从未尝试过。
宋玄也不想死。
他的家世辉煌,声名显赫,无论走到那里,都会受人尊敬。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点。
他聪明。
在他四岁的时候,就已被人称为神童。
他可爱。
在女人们眼中,他永远是最纯真无邪的天使,不管是在贵妇人或洗衣妇的眼中一样。
他是学武的奇才。
别人练十年还没有练成的剑法,他在十天之内就可以精进熟练。
他这一生从未败过。
跟他交过手的人,有最可怕的剑客,也有最精明的赌徒。
可是他从未输过。
赌剑、赌酒、赌骰子,无论赌什么,他都从未败过。
像这么样一个人,他怎么会想死?他不怕死,也许只因为他从未受到过死的威胁。
直到那一天,那一个时刻,他听到有人说,他最多只能再活三天。
在那一瞬间,他才知道死的可怕。
虽然他还是不想死,却已无能为力。
一个人的生死,本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无论什么人都一样。
他了解这一点。
所以他虽然明知自己要死了,也只有等死。
因为他也一样无可奈何。
但是现在的情况又不同了。
一个人在必死时忽然有了可以活下去的希望”这希望又忽然在一瞬间破人拗断,这种由极端兴奋而沮丧的过程,全都发生在一瞬间。
这种刺激有谁能忍受?简传学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彷佛已在等著宋玄拗断他的咽喉。
──你不让我活下去,我当然也不想让你活下去。
这本是江湖人做事的原则,这种后果他已准备承受。
想不到宋玄也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站著,冷冷的看著他。
简传学道:“你可以杀了我,可是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说。”
他的声音已因紧张而颤抖:“因为现在我才真正解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玄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简传学道:“你远比任何人想像中的都无情。”
宋玄道:“哦!”
简传学道:“你连自己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当然更不会看重别人的生命。”
宋玄道:“哦!”
简传学道:“只要你认为必要时,你随时都可以牺牲别人的,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一样。”
宋玄忽然笑了笑,道:“所以我活著还不如死了的好。”
简传学道:“我并不想看著你死,我不说,只因为我一定要保护那个人。”
宋玄不懂:“为了保护他!”
简传学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救你,可是你若不死,他就一定会死在你手里。”
宋玄道:“为什么!”
简传学道:“因为你们两个人只要见了面,就一定有个人要死在对方剑下,死的那个人当然绝对不会是你。”
他慢慢的按著道:“因为我知道你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会认输的,因为宋家的二少爷只要还活著,就绝对不能败在别人的剑下!”
宋玄沉思著,终于慢慢的笑了笑,道:“你说的不错,我可以死,却绝对不能败在别人的剑下。”
他遥望远方,长长吐出口气,道:“因为我是宋玄!”
这句话很可能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现在很可能已经是他的最后一天了。
他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因为他说完了这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虽然他明知道这一走就再也不会找到能够让他活下去的机会。
可是他既没有勉强,更没有哀求。
就像是挥了挥手送走一片云霞,既没有感伤,也没有留恋。
因为他虽然不能败,却可以死!夜色渐深,雾又浓。
简传学看著他瘦削而疲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浓雾里。
他居然没有回过头来再看一眼。
──一个人对自己都能如此无情,又何况对别人?简传学握紧双拳,咬紧牙关:“我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他的口气很坚决,可是他的人已冲了出去,放声大呼”宋玄,你等一等。”
雾色凄迷,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
他不停的奔跑、呼喊,直到他倒下去的时候。
泥土是潮湿的,带著种泪水般的咸。
他忽然看见了一双脚。
宋玄就站在他面前,垂著头,看著他。
简传学没有站起来,流著泪道:“我不能说,只因为我若说出来,就对不起他。”
宋玄道:“我明白。”
简传学道:“可是我不说,又怎么能对得起你。”
他绝对不能看著宋玄去死。
他绝对不能见死不救。
这不但违背了这二十年来他从未曾一天忘记过的教训。
他全身都已因内心的痛苦挣扎而扭曲:“幸好我总算想到了一个法子。””什么法子!””只有这法子,才能让我自己的心安,也只有这法子,才能让我永远保守这秘密。”
他的刀剌入怀里。
微弱的刀光在轻轻浓雾中一闪。
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刀,七寸长的刀锋已完全刺入了他的心脏。
一个人如果还有良心,通常都宁死也不肯做出违背良心的事。
他还有良心。
浓雾、流水。
河岸旁荻花瑟瑟。
河水在黑暗中默默流动,河上的雾浓如烟。
凄凉的河,凄凉的天气。
宋玄一个人坐在河岸旁、荻花间,流水声轻得就像是垂死者的呼吸。
他在听著流水,也在听著自己的呼吸。
流水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可是他的呼吸却随时都可能停顿。
这又是种多么凄凉的讽刺?有谁能想得到,名震天下的宋玄,居然会一个人孤独的坐在河岸边,默默的等死?死,并不可悲,值得悲哀的,是他这种死法。
他选择这么样死,只因为他已太疲倦,所有为生命而挣扎奋斗的力量,现在都已消失。
按说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总会对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很奇怪的回亿,有些本已早就遗忘了的事,也曾在这种时候重回他的记亿中。
可是他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他只想找个人聊聊,随便是什么样的人都好。
他忽然觉得非常寂寞。
有时候寂寞彷佛比死更难忍受,否则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人为了寂寞而死?有风吹过。
浓雾迷没的河面上,忽然传来一点闪动明灭的微弱火花。
不是灯光,是炉火。
一叶孤舟,一只小小的红泥炉火,闪动的火光,照著盘膝坐在船头上的一个老人,青斗笠、绿□衣,满头白发加霜。
风中飘来一阵阵苦涩而清冽的芳香,炉上煮的也不知是茶、还是药?一叶孤舟,一炉弱火,一个孤独的老人。
对他说来,生命中所有的悲欢离合,想必都已成了过眼的云烟。
他是不是也在等死?看著这老人,宋玄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触,忽然站起来挥手。”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摇过来!”
老人彷佛没听见,却听见了。”
你要干什么?”
宋玄道:“你一个人坐在船上发呆,我一个人坐在岸上发呆,我们两个人为甚么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老人没有开口,可是”款乃”一声,轻舟却已慢慢的溜过来。
宋玄笑了。
在这又冷又潮的浓雾里,他们相见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炉火上的小铜壶里,水已沸了,苦涩清冽的香气更浓。
宋玄道:“这是茶?还是药!”
老人道:“是茶,是药。”
他看著闪动明灭的火花,衰老的险上带著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著道:“你还年轻,也许还没懂得领略苦茶的滋味。”
宋玄道:“可是我早就已知道,一定要苦后才会有余甘。”
老人回过头,看著他,忽然笑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已有了笑意。
然后他就提起铜壶,道:“好,你喝一杯。”
宋玄道:“你呢!”
老人道:“我不喝。”
宋玄道:“为什么!”
老人眯著眼,缓缓道:“因为世上各式各样的苦味,我都已□够了。”
这本是句很凄凉的话,可是从他嘴里淡淡的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滋味。
宋玄道:“你既然不喝,为什么要煮茶!”
老人道:“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他眯著的眼睛里彷佛也有火光在闪动,慢慢的按著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还年轻,当然还不明白。”
宋玄接过已斟满苦茶的杯子,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没有笑,他也不想争辩。
被别人看成是个年轻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这个年轻人已经快死了。
茶还是滚热的,盛茶的粗碗很小,他一口就喝了下去。
无论喝茶还是喝酒,他都喝得很快,无论做什么,他都做得很快。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一定会结束得快?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忽然道:“有句话我若说出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老人看著他充满讥诮的笑容,等著他说下去。
宋玄道:“我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
老人并没有吃惊,至少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
宋玄道:“我说的是真话。”
老人道:“我看得出。”
宋玄道:“你不准备赶我下船去!”
老人摇头。
宋玄道:“可是我随时都会死在这里,死在你面前。”
老人道:“我看见过人死,也看见过死人。”
宋玄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愿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老人道:“你不是我,你也不会死在我的船上。”
宋玄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遇见了我。”
宋玄道:“遇见了你,我就不会死!”
老人道:“是的。”
他的声音很冷淡,口气却很肯定:“你遇见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宋玄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我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宋玄又笑了。
老人道:“你认为我救不了你!”
宋玄道:“你只看见了我的伤,却没有看见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认为你能救我。”
老人道:“哦!”
宋玄道:“我的伤虽然只不过在皮肉上,毒却已在骨头里。”
老人道:“哦!”
宋玄道:“没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老人道:“连一个人都没有!”
宋玄道:“也许还有一个人。”
他拍了拍衣裳站起来,慢慢的按著道:“这个人却绝对不会是你。”
老人道:“所以你想走!”
宋玄道:“我只有走。”
老人道:“你走不了的。”
宋玄道:“难道我遇见了你,运走都不能走了!”
老人道:“不能。”
宋玄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宋玄道:“难道你要我赔给你!”
老人道:“你赔不起的。”
宋玄又想笑,却已笑不出。
他忽然发觉手指与脚尖都已完全麻木,而且正在渐渐向上蔓延。
老人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么茶!”
宋玄摇头。
老人道:“那是五麻散。”
宋玄道:“五麻散!”
老人道:“那本是华佗的秘方,华佗死后,失传了多年。”
他慢慢的接著道:“可是有个人却决心要将这种配方的秘密再找出来,他花了十七年的功夫,□遍了天下的药草,甚至不惜用他的妻子和女儿做试验。”
宋玄道:“他成功了!”
老人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女儿却已经变成了瞎子,他的妻子也发了疯。”
宋玄吃□的看著他,道:“这个人就是你!”
老人道:“这个人不是我,只不过他在跳河之前,将这秘方传给了我。”
宋玄道:“他已跳了河!”
老人道:“你的妻子女儿若是也因为你而变成那样子,你也会跳河的。”
他冷冷的看著宋玄,冷冷的问道:“像这么样一杯茶,你赔不赔得起!”
宋玄道:“我赔不起。”
他苦笑,又道:“只不过我若早知道这是杯什么样的茶,也绝对不会喝下去。”
老人道:“只可惜现在你已经喝了下去。”
宋玄苦笑。
老人道:“所以现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经开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绝对不会觉得痛的。”
宋玄道:“然后呢!”
老人没有回答,却慢慢的拿出了个黑色的皮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