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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琴与诗

他们到站下车,从东校门进入学校。郑莹看着周世勇手里的二胡,心里产生浓厚的兴趣,说:“世勇,我很想听你拉一下二胡,你能给我演奏一曲吗?”
周世勇嘿嘿一笑:“我拉得不好,怕别人笑话,还是等我将来练好以后再给你拉吧。”
“不行,我现在就想听你演奏。不要怕人笑话,至少我不会笑话你。”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不过得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不想让太多人听见。”
郑莹指着前方的大广场,说:“我们就到那里去吧,那里地方大,没有人会注意到你拉得怎么样。”
他们面前的这个广场,是光华楼广场。广场的那边就是鼎鼎大名的双子楼,巍峨雄壮,富有气势,名曰“光华”,取自《尚书大传·虞夏传》中的“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一句。广场很宽阔,前面是水泥地,后面是草坪,草坪上的恋人成双入对,相依而坐,或嬉笑怒骂,或耳鬓厮磨互诉衷肠。
郑莹和周世勇踏上草坪,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把大包小包都放在地上。走了大半天的路,他们都累得不轻,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一下,让酸麻的筋骨重新得到血脉的滋养。郑莹挽着周世勇的手,对他说:“现在可以给我演奏了吧,快一点!”
“哎,马上就拉,瞧你这个猴急的样子!”周世勇笑着说。
他把小心翼翼地把二胡从袋子里拿出来,右手持弓,左手扶琴,先是用弓子试着拉了几下,找一下音准,然后开始正式演奏。
他演奏的是最有名的二胡曲子《二泉映月》。
旋律基本上能够找得到路子,但是音准早已酒后无德,四处乱闯。原本悠扬婉转的旋律被他这么一拉,变得干涩,刺耳,时断时续。
虽然他把曲子拉成这个样子,但是郑莹一直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眉头微皱,水汪汪的眼睛里露出忧郁的神色。二胡曲子演奏一半,顿时戛然而止。
“演奏完了?”郑莹不解地问道。
周世勇挠了挠头发,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忘记曲谱了。刚才拉得实在不怎么样,你没觉得很难听吗?”
“不会啊,你拉得挺好的。刚才我听着听着差点哭出来呢。我听着这首曲子,仿佛能看到一个老人,穿着粗布长褂,迈着蹒跚的步伐,四处流浪漂泊,历经了酸甜苦辣人间炎凉。又似乎听到这个老人在含泪倾诉着他冰冷而咸涩的哀伤。”
“郑莹,谢谢你。我拉得不好,你却能欣赏到二胡曲里的情韵,我真的觉得很高兴。”周世勇内心有一点小感动。
“又说客套的话?我不喜欢你对我说客套话!”郑莹装出不高兴的样子。
“不说客套的话?”周世勇对这句话稍稍品了品,脸上露出了坏笑,看着她说:“那么听你的,我就不客气啦!”然后伸出两手去咯吱捉弄她,惹得她咯咯直笑,拼命躲避,甚至躲得太过头直接躺倒在草地上。
“哎哟,哎哟。我受不了啦!”郑莹边笑边求饶。
周世勇这才罢手,脸上洋洋得意,像是刚刚获得一场战役的胜利。郑莹从地上坐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又开心地笑了一阵。
“叫你不用客套,又没叫你这么不客气。”郑莹佯作嗔怪。
“是是是,我错了,今后一定改!”周世勇笑着应道。
“世勇,我还想听你拉二胡,再给我演奏一首吧。”
“我就《二泉映月》比较熟,要不我再给你拉一遍?”
“不,我不喜欢听你演奏悲伤的曲子,能不能拉一首比较欢快的呢?”
“嗯,我想想看啊——要不,我给你拉一首《茉莉花》吧,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我很想听呀。你赶快拉吧。”
周世勇拿起放在身旁的二胡,演奏了一首《茉莉花》。跟上次的演奏一样,他的曲子依然找不到音准,断断续续,磕磕绊绊,不过最终还是坚持下来,把整支二胡曲给演奏完毕。拉完最后一个音符,周世勇开口问道:“觉得这次拉得怎么样呢?”
“我是一个外行,我就是觉得挺好的。说实话,真羡慕你有这样的爱好,可以怡情养性,可以表达哀乐愁苦,抒发爱恨情仇。”
“那么,你的爱好是什么呢?”
“爱好?嗯——我想想看啊。”郑莹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的生活很简单,从小到大就是听课,看书,写作业,想不起来有什么兴趣爱好了。要是非要说一个爱好嘛,那就是阅读诗词喽,如果这也算一个爱好的话。”
“最喜欢哪一首诗呢?”
“最喜欢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那一首。作者完全是用真情来写这首词,字字见血声声含泪,不尽的愁苦,无限的哀思,让读者相隔千年也能深切体会到他的内心情感。”
“这是一首宋词呀。”
“是的,我个人很喜欢宋词。我觉得相比于唐诗,宋词的生命力更强一些。唐诗讲究工整对称,可以明志,可以抒怀,可以说理。尤其是说理,更胜宋词一筹。但是表达那些更为细腻婉转的感情,尤其是儿女之情,宋词便在此占了上风。宋词长短不一,有助于表现感情的启承变化。上一句仅仅是细水涓涓,下一句便可以一泻千里。就好比你刚才演奏的二胡曲,只有节奏的变化和音律的起伏才可以表达更为动人的感情。我觉得艺术作品最大的生命力,就是蕴含于其中的情感,如果这种情感含有浓烈的悲伤,那就更让人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唐诗前前后后写了几百年,现今依然长盛不衰,而宋词的兴盛期只有两百多年,我觉得这种文体应该继续写,再写上一两百年。”
“我理解你的看法。但是宋词就那些个词牌,每个词牌都把格式规定死了,每一句话的字数都是一定的,还要注意押韵,甚至呢,好像还要注意平仄,创作难度很大,不是我等普通人能够写就的。我反倒是觉得现代诗就具有宋词的优点,而且还不限制格式音韵,有更多自由发挥的空间。你说是不是呢?”
“你说的倒也是,不过呢,我还是更喜欢宋词。这是种很奇怪的情感,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红日西坠,夜幕降临,路灯已经纷纷亮起。在路灯的灯光中,二人的脸庞已经变得朦胧。
寒风袭来,气温下降。周世勇顿时感到一阵寒意,望着郑莹模糊的轮廓,说:“天气这么冷,我们要不要靠近一点?这样会更温暖一些。”
“嗯。”郑莹答应了一声,轻轻地挽住他的手臂,依偎在他的肩膀之上。
周世勇内心情感涌动,顺势轻挽她的纤腰,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她说话的声音听得更真切了,他能从她的声音中感觉到潮湿的水汽以及气流从声带里擦过的动静。
“说说你最喜欢的宋词吧。”郑莹呢喃着说。
周世勇搜肠刮肚想了很久,把读过的宋词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发现大多数作品都记不清楚了。他再仔细回忆一下,想起了一首他能够驾轻就熟的宋词。这首词之所以印象深刻,因为它很简单,容易记住。于是他回答道:“我最喜欢辛弃疾的那首《丑奴儿》。”
“你能背给我听吗?”
“好吧——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周世勇朗诵的技巧还算不错,把一首词诵读得声情并茂,俨然就是一个深情款款的诗词达人。郑莹一边听着他朗诵一边甜蜜地笑着。忽然她把身子移开面对着周世勇问道:“你的手机在哪里呢?可不可以拿出来看看?”
“在我的口袋里呢,问这个干什么?”说完他从上衣外侧口袋里拿出手机给郑莹观看。
“你的手机在这,那么你胸口里放着什么东西?硬邦邦的。”
周世勇的心咯噔一下,他知道这里放着的是他的贴身宝贝,从来没让人知道过。可是现在,他最亲近的人却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它,这叫他该如何是好?他思考了一会儿,答道:“呃,这是一部游戏机,是我一个朋友的。”他知道女生一般情况下对游戏机是很不敏感的,所以就随便编一个瞎话来敷衍她。
“游戏机?拿出来给我玩一下。我很少玩游戏,现在我想看看到底好不好玩。”
周世勇知道没有理由拒绝她了,就把存档器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了出来,把它交给她观看。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编好了一套瞎话。
“它已经坏了,我朋友托我拿去修理。”周世勇说,他祈祷着郑莹对游戏不感兴趣,只看一下便还给他,这样最好了。
郑莹手里拿着“游戏机”,通过屏幕上的荧光,可以清晰看到竖着排列着几组长条形的数字。仔细一看,这些数字好像是日期和时间,精确到秒。郑莹疑惑地问道:“这部游戏机真奇怪,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哦,这些都是游戏的存档——这是别人的,还是还给我吧,别弄坏了。”他把手伸过去想要让她交还给他。
郑莹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话,用手指头在屏幕旁边的按键上胡乱按了几下。周世勇看着提心吊胆,身上直冒冷汗,生怕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差错。
“这怎么操作呢?”郑莹把存档器移到周世勇的面前,说:“这种情况该这么处理呢?”
周世勇一看就明白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郑莹胡乱按了一通,竟然对倒数第二个存档进行存储操作,要把此时此刻给保存下来!屏幕上跳出一个对话框提示道:请验证你的指纹!
“把它给我,我会处理。”他把存档器从郑莹手里拿过来,按了一下指纹。这个存档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于是顺势把它给覆盖掉,然后对郑莹说:“看到没有?这部机器确实坏了,连存档都读不出来,得赶快拿去修理。”
郑莹点了点头,看起来已经相信他说的话。周世勇把存档器藏回原处,赶快转到其它话题上面去,把这桩事情轻轻掩盖了过去。
他们在广场上又坐了一段时间,待到身上的疲劳逐渐褪去,然后起身一同回去。
宿舍熄灯以后,周世勇躺在床上,斟词酌句,在手机上写了一首词,通过短信发给了郑莹。词的内容如下:
少年游。
冷风萧瑟孤衾寒,愁思更漏短。彩蝶多情,玉兰清香,宛在我身畔。
灯火欲竭手轻捻,今夜难入眠。海誓山盟,明月苍天,热血酬朱颜。
短信发出以后,他的内心充满期待,辗转反侧,心痒难耐。过了一段时间,郑莹的回信终于来了。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的也是一首词:
满庭芳。
高楼独倚,灯火依稀,寒夜梧桐风起。明月成玦,悠悠忆往昔。亭榭流水浮萍,燕园里,对坐相依。时光转,日夜不息,丹心未改易。
思量,对镜里,淡抹素妆,无限柔肠。感怀钗头凤,坚贞陆唐。世间唯情无价,叹梁祝,化蝶成双。诚心愿,与子携手,白头作鸳鸯。
看到郑莹的回信,周世勇整颗心变得柔软起来,将手机贴在胸口,闭上眼睛,将零散的画面一帧帧过了一遍,细细咀嚼爱恋的甘甜,不一会儿沉沉入睡,进入了另外一片天地。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色调是像春风一样柔和的嫩黄色: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里面,有一棵十人合抱的参天古树。他和郑莹在古树底下肩并肩坐着。他拉着二胡,她静静听着。阳光穿过森林照了进来,默默地诠释着什么叫做永恒的静穆,什么又叫做静穆的永恒。无数片花瓣从空中落了下来,飘飘洒洒,摇摇摆摆,轻轻地落在泥土上,铺成一片芬芳的地毯。当二胡演奏完毕时,她忽然开口出了一个对子:“十年寒窗苦。”
“一朝天下闻。”他不假思索地应道。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千载沧桑,几许佳句散红墙。”
“万古惆怅,多少俊杰埋青山。”他思考一会儿答道。
“一杆长笔,倾吐浩浩心中事。”
他一边思考一边对道:“几片……薄纸,呃……承记……滔滔……”他最后来了灵感,想起了一个合适的词来,于是兴奋地喊道:“几片薄纸,承记滔滔肺腑言!”
倏然梦醒,天已大亮。
“喂,你在嚷什么呢?”这是洪峰说话的声音。周世勇起身一看,原来三位舍友都已经起床了。
“没听见吗,他在念诗句呢,好像是什么‘滔滔肺腑之言’。世勇我说没错吗?”张晋泉说。
“梦中得佳句,老兄你真是大才,吾等凡人皆自叹不如矣。”谭胜毫不吝惜赞美之辞。
“什么?梦中吟诗作对!真是乖乖隆地咚,不得了啦。你倒给我说说你在梦中都想到了哪些诗句。我们都很有兴趣。”洪峰说。
周世勇就把梦中所得的句子告诉了三位舍友。他没有全说实话,只称是跟一个陌生人完成的对子。三人听后颇为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