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大太太和三太太怀孕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林府里面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件事,不过几天的时间,就已经被众人或是无意,或是刻意地忘在了脑后。
今天是元宵节,按照石方镇的几百年存在着的习俗,一到了这一天,在镇子中心的地方是会有一场大的灯会的。因为一年只有一次,所以在这一天的时候,镇子上不管是男女老少,只要是有时间能够出去的,就一定会出去逛逛,即使是猜不到什么灯谜,在那种气氛里面,也是很高兴的。这一天的时候,林慕也打算带着自己的家眷去那边转转,一是现在心情好,家里有两个女眷都有孕在身,自己有当着官,实在是春风得已的时候,而且今天是自己的女婿明远留在邻家的最后一天。这些日子以来,两家已经把婚礼的事情准备的差不多了,现在只要明远回家去,就能够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日子来迎娶自己的女儿依依了,所以自然是一日也不能够再留他,趁着今天喜庆的日子,正好给他践个行。
林家在十方镇最繁华的地段,也就是花灯会开展的地方,也是有一个宅子的,不过因为林府的产业实在是太多,所以那个地方也就一直都闲置着,一年到头也没有人去那边住。今天去参加灯会,那里自然是一个最好不过的落脚的地方,傍晚的时候,一家人吃过晚饭,上了马车,浩浩荡荡的就往那边的宅子方向行去。
先是到了宅子里面,一家人休息一下,吃了些点心。因为几房太太梳洗打扮,倒是耽误了挺长的时间,等到他们到了灯会举行的地点的时候,已经是人山人海,连插脚落足的地方都难找了。
这个灯会的场所是沿着一条的护城河的岸边展看的,四周平整宽阔,倒是个难得的好地方。林慕原本是要带着清歌到处转转的,可是刚一到那里,就遇到了几个生意场上的熟人,寒暄了几句,几个人就商量好了一起喝酒去,林慕要清歌显赫别的姐妹四处转转,等他很快就回来。
清歌应诺了,但是却没有回去找她别的太太,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缓缓踱步,满脑子心不在焉的,想的全都是以前的事情——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出了林府,她才有精力,有资格去暂时想想这些。
河岸边有挺多成双陈对呆在一起的情侣,或者是并排靠在一起坐着,或者是在河岸边一边走一边聊天,偶尔会有女子嗔怪的声音,还有男子朗朗的笑声。纵然清歌自己的生活是有怎样的不如意,但是一看到这些个沉浸在欢乐之中的情侣,还是不禁收到了些许感染,一直都紧绷着的心弦也有一时半刻的放松。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记得张达也是说过想要带着她来这里凑凑热闹的,但是她好像是没有答应,那个时候她心里面想的是什么,已经是记不太清楚的了,不过无非是觉得他没有什么文采,在一起出来,还要参加这样的灯会,实在是有些丢人罢了。她一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如果当时真的是这样想的,那也一定是这样说了的。
不知道他在说出这个提议之前,心里面是不是已经料想到了她的答案。应该是这样的,但是还是小心翼翼地措辞,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见,被拒绝了,也只是不动声色地平复自己心里面失望的心情,依旧是全心全意地绞尽脑汁地想着别的办法来哄她开心。
往事不可追思,但是,她现在除了这样的回忆,还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呢?古人说,易得来者易失去,难得来着难失去。莫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这样的道理,这样能够让人产生共鸣的句子,想来这些古人总结出来的时候,也一定是经历过某种不能够挽回的回忆了吧。
总是在失去了以后,才发现当时觉得已经一无所有的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但等到这个时候,却是连已经拥有的都已经不能够再挽回了。
清歌这样想着,一边往前走,忽然就觉得额头一痛,竟是撞到了一个人。想着是自己思绪漂移,清歌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是你?”被她撞到的人,却是用带着惊喜的声音开了口。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张明远,终于注意到自己的欢喜表现的有些明显,明远只好又压低了些语调改口道:“原来是六太太你。”
“是啊。”清歌见到是他,原本是想要打个招呼,然后就错身过去的,但是无意之间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那一霎那的愉悦,心中一动,笑着开口道:“依依呢?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她陪着大夫人赏灯呢。”明远说道,“那里人多,吵了些,我便想着来这里透透气,却不想能够在这里遇到六太太,叔父不在吗?”
“遇到几个朋友,便先离开了。”清歌说道。
“原来是这样。”明远说道,看着清歌没有躲开自己的意思,心中愉快,尽量自然地跟上了清歌的步子,“六太太每年灯会都会来这里吗?”
“并不常来。我也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清歌回答道,又想了想,“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呢,也只是经过,看到这样多的人,只想着怎么能不被踩到就好。”
“我也是。小的时候跟着爹爹来过。后来一个人,觉得没有意思,倒不如捧一本书,在灯下看上一夜要来的自在了。”
“你喜欢看书?”清歌侧头问道。
“说不上喜欢吧。”被清歌这样一问,明远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还是照实说道,“四书五经都是不喜欢的,只有被先生和父亲念叨的时候多了,又因为科举考试的内容是八股文,所以才只好勉强读过罢了。”
“你这个进士倒是特别,竟是会说自己不爱四书的。”清歌小道,“不过也是,原本就全是说教,没有什么说服力,若说是真心爱的,才算是奇人。”
“六太太也喜欢读书?”明远听到他这样说,知道她对这些东西竟然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心中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有一点点而已,毕竟他早就知道,这个女子原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不过越是接触,就越是发现,这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竟是和自己这样的相似。
“识得几个字而已。”清歌淡淡道,“四书五经看的遍数不多,还有些不入流的诗词倒是看了不少。”
“我听大太太说过,你对于医术,是很有一些见解的,原不知,竟也是个喜欢诗词的。不知……”明远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就听到前边有个小贩在前边叫卖:“佩玉佩玉,上好的云天玉,成对儿的玉喽,最适合买给自己和心上人的。”
小贩的摊子前边,已经是聚了好几对儿情侣。明远看到了,就对清歌说道:“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话一说出口,明远又发觉似乎是有一点不合适,正想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别的东西补救一下,心中急乱,担心清歌生气,却是清歌先轻轻松松地开口道:“好啊,要是有合适的,就买上两对儿,一对儿给你和依依,一对儿给我和相公。”
明远听了她的话,知道她也是在为自己解围,缓和气氛,他心中觉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无端端感觉到一种空空的感觉。
等走到摊子前边的时候,清歌不禁有一点失望,原本看到围了这样多的人,上面摆的东西虽然说不是名贵的,但也一定是做工很精致的,但是一看过去,才发现不论是质地还是做工都平常得很,她看了一眼明远,知道他也是一样的想法。不过尽管如此,明远却还是显得很有兴致,人人真真地从里面挑出了两对儿相对来说最好看的,把其中的一对儿交给清歌:“拿着。回去送给叔父一个,他知道了你的心意,一定会很开心的。”
“谢谢你。”清歌也没有推辞,笑着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那对儿佩玉。接过东西的过程之中,两个人的手不小心擦了一下,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这一次倒是明远先开口:“走了好一会儿了,你应该也累了,我们到那边的河岸边休息一下吧。”
清歌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两个人就走了过去,找到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明远帮着清歌掸清了一块儿石头上的灰土,就让清歌坐了下来,自己并排坐到了离她不远的位置。
白天的时候是晴天,到了现在,月亮也依然是很明亮。乳白色的月光洒在弯弯曲曲的河流上,连波光都显得十分柔和。随着时间的慢慢过去,河水里面的河灯也是越多,每个河灯上面都用毛笔写着一些名字还有诗句,在河水里边缓缓地漂流着,往下游的方向一路荡去。
“每个花灯,都是一个故事。”清歌看着河面,缓缓开口道。
“是啊。两个人,两颗心,一个故事。”这样和她并排坐着,并没有一点尴尬,清歌的放松以及随意,让他也觉得和她相处起来是这样轻松自在,想要说出的话,也不用先要思考合适不合适,应该不应该,这是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你看那一盏。”他说着,向清歌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花灯,不同于别的花灯上面两两成对的名字,这个花灯上却是一首诗。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清歌看着花灯上的文字,认出这是诗经里面的一篇文章。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她就被这种哀婉哀伤的文字触动过,当时还不停地想象,究竟在战前作着分别的,是两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不管猜测有多少种,总归是简简单单的两个痴情儿女的故事而已,也不管分别的理由是什么,最后的结果也是分别而已。人世间多少不如意,具体的事由随着年岁还有历史消散了,只是这一份遗恨,却能够跨越千年,长长久久的寻到知己之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明远看到清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接着她的诗句继续念道,“常闻得谁背弃了承诺,其实有的时候,天意也好,人为也罢,捧着一颗真心许下的承诺若是不能够兑现,也许许下承诺的人比得到承诺的人更加肝肠寸断,更加不舍和绝望。就像是写下这首诗的人一样,承诺着要回来和相爱的人执手一生,奈何战场刀剑无情,许诺的人终究是身负重伤,弥留人间,行将命丧,再不能回到有人等他的地方。这样的苦痛,爱得越深,想来就越是不能够承受的。”
这个时候,远处众人集聚的那片空地忽然燃起一大片的烟花,登时就照亮了整个天空。想来是猜灯谜的活动已经开始了。这样的光亮,让明远的意识也有些清醒——在这样的时候,和自己叔父的小妾谈论这样关于诺言的,关于感情的话题,不论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合适的事情。或者说,他的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着的,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你说的没有错。有时候,一个人对你许下诺言,也不必想着这诺言是不是会兑现,只要这个人在许诺的那一刻是真心的,这诺言,就已经是应该得到珍惜的了。”清歌却没有他心里面的顾虑,仍旧淡淡地笑着说道,目光忽然被另外的一盏河灯所吸引,那盏河灯是火焰形的,上边还有碧绿色的莲花底座,做工精致小巧,和旁边飘着的那些个都不一样,清歌猜想,那种类型的灯这样少,应该是猜中灯谜会有的彩头,虽然心里喜欢,但是清歌也只是多看了一眼,然后就移开了眼睛,轻轻笑道:“听你说话,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的种子,能嫁给你,倒真是依依那丫头的福分。”
清歌的这句话,明明是夸赞,却似乎是隐含了一点戏谑的语气,直说的明远不知道该要怎么接话才好,只好挠挠头,笑道:“六太太说笑了,我生性木讷,不解风情,林小姐嫁给我,才是委屈了她。”
“你这样说话,可就没意思了。”清歌依然是笑着,但是明远没有想到,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无比的直白,“我可是觉着,那个丫头配不上你。”
明远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什么也不顾虑地说出这样的话,再看向她的脸时,竟然意外地发现她此刻的笑容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的情绪,似乎是鄙夷,又似乎只是玩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他琢磨不清楚。但是,她这样轻松地,不加掩饰地就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让他替她捏了一把汗:“你不要这样说,她到底是林叔父的女儿,被他知道了,总归是对你不好。”
“怎么,说给你听了,他们就会知道不成?”清歌看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道。
他这样一逗弄,果然看见这个书生立即就急了,连连摆手:“你不要误会,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只不过希望你不要对别人也那样说罢了,林叔父是出了名的疼女儿,要是有心的人想害你,你就是再得宠,也抵不过他们的父女亲情啊。”
“哎,好了,我开玩笑的。”清歌看见他就差指天发誓了,觉得玩笑再开下去就有些过分了,“只是,她向来跋扈,因果有报,也许是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的,我是担心你一个天真书生,早晚受到牵连。”
若是放在以前,张明远听到哪个人说话这样刻薄,一定是不愿意和她再继续交谈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说这样的话,他虽然觉得不合适,但是就是没有办法反感,他只是不明白,她在提起林小姐时,语气之中那股子阴冷的情绪究竟是为了什么,只好僵硬着笑容反驳道:“其实依依人也还不错的,至少活泼可爱,心思也不重,而且我的父亲母亲也很中意她……”
“你呢?”清歌却打断了他的话,“你也喜欢她?”
“我……”明远想要说他喜欢她,但是努力了半天,也是没有说出口,“自古婚姻大事,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我早晚也是要成婚的……”
“随你了。”清歌用一种看朽木的同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只是很多的时候,人都没有回头路,选择了,就不会再有资格后悔。”
她的这一句话,明明是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的,但是明远听来,却觉着有一种感叹自己的味道,不禁就想到,难道她在说的,也是自己对于叔父的选择吗?
他想要开口询问,却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询问的理由,这样的境况,莫名让他觉得怅惘,也许,现在,此时此刻的相处,已经是两个人之间最为密切的交集了,不会再有其他,也不会再有第二次。看着清歌在和自己说完那句话以后,就不再开口,而是静静地望着河面大大小小的河灯,一双清澈的眼睛,也淡去了方才时候的戾气,竟然让他有一种世事安好的错觉。他知道,此刻的清歌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了,这个思绪,也许没有他的存在,但是这个谜一样的女子,就是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即使只是这样在她的旁边坐着,都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种其他人不能够给他带来的宁静和平和。
原本还担心自己的话是不是让她觉得不高兴了,可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渐渐的,自己的注意力也像是她一样,被吸引到了这静谧的夜色之中,连周围的人声喧闹,都慢慢地淡离了耳边,仿佛是在想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所有的烦恼都暂时丢开,原来是这样美好的一种感觉。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对面岸边的那片空地上忽然就燃起了一大片绚丽的烟花,霎时照亮了整片天空。清歌也在这样的声响和光亮之中从飘忽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对着还坐在自己身边的明远笑了笑:“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明远虽然还想要再多呆一会儿,但是既然清歌要走了,也只好点点头。两个人站起身,掉头往回走,可是还没有走出几步,忽然就看到不远处的地方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慢慢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仔细一看,这个男人并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叔父,而他的右手臂,还紧紧地揽着另外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并不是众多太太中的一个,而是一个全然陌生,却同样美艳的面孔。明远下意识地就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清歌,却发现她脸上依旧是一副淡淡的微笑着的表情,就像是所有对于自己的丈夫任何行为都毫无怨言,或者说是不敢有所怨言的小妾一样,只不过,她的笑容,甚至比那些个忠贞懂事的小妾还要真诚。
如果他不了解她,只当她是一个和别的女子一样的妾侍,也许,他的心中并不会对于她这样的反应有所奇怪,但是,他知道她不是。如果她不爱他,依照她的性格,一定不会这样乖顺地呆在他的身边;如果她爱他,她也不会是一个对于自己的爱人左拥右抱无怨无尤地接受的女子。但是,他真的了解她吗?看着她微笑着的側颜,他的心中不禁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原来你们在这里。清歌,过来。”林慕走近,把依言走到她身边的清歌拥在左身侧,“明远,依依正到处找你呢,你明天就要回去了,赶紧过去好好陪她待会儿吧。”
“叔父说的是,明远这就过去。”张明远说着,再一次看了一眼被林慕揽在身侧的清歌,又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他旁边的另外一个女人,动了动嘴角,终于是没有说出什么,转身往来时路上走去。
“清歌,这是……这是瑾瑜。”林慕看了一眼清歌,吞吞吐吐地开口道,“瑾瑜,这是六太太,以后就是你的姐姐了,还不赶紧向她行礼。”
“是。”那个被唤作瑾瑜的女孩子上下打量了清歌一眼,笑着开口道,“瑾瑜见过姐姐。瑾瑜年纪小,不懂事,以后还要靠姐姐多照顾,不要嫌弃呢。”
清歌看着她,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样子,长相甜美可人,身姿姣好,只是眉宇之间有些漂浮招摇,想着应该是院里出身的人物。
“妹妹哪里的话。”清歌待她行完礼,赶紧扶她直起身,还礼道,“妹妹伶俐可爱,姐姐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清歌说完,依旧是笑着看了林慕一眼,发现他有些心虚地朝自己笑了笑,又趁着瑾瑜不注意,悄悄地捏了捏自己的腰,很有些讨好的意味。
第38章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