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了吗?”黑暗中,一个暗哑的嗓音问道。
“听到了,你,去跟主子通报,你们几个,小心看着,知道吗?”
夜色正浓,前方火炬的光亮,映照着黑漆漆的森林。风起,整做树林一同跟着震动,发出簌簌的声音,传进他们的耳中,却像是一种诅咒般的低喃。然后,听见了远方传来马蹄声。
“主子会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李敦说,开始觉得大事不妙。
他听说了,这华岩村的藏身地,已经被人发现了,现下豫州官府的人正带着一大批人马往这里追过来。他们要攻这三面环山的村庄,或许会趁着夜色来袭,所以得小心防范着。这是在他服了解药,终于回复体力时,萧剑离给他的指示。
但之后呢?李敦听着远方的马蹄声,渐渐地逼近,但之后却又停了下来。因为仍保持一段距离,他无法判断来者究竟有几人,但一股寒意却直爬上他的背脊。萧剑离没再给他任何指示,他该怎么做?
“李兄…”
“你怎么还在这儿?”李敦回头,发现发问的人次他刚才派去找萧剑离的那一个,便愤怒地吼了一声。
“他们说…他们说主子不在。”那人无辜似地缩了缩脖子:“我刚才到了内院,听他们说主子不在,红绫姑娘好像在找人…我说李兄,主子该不会抛下我们走人了?”
“你说这什么鬼话?”李敦脸色一沈:“不过就是几个官差,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不…我没有…但主子真的不在…”那人吓得倒退了数步。
“谁说主子不在?”后边传来声音,所有人定睛一瞧,看见是他们的大夫蒋一封,斯文男子缓步朝众人走过来。“我刚还去帮他把把脉,看来毒药全解了,主子的功力也回复了七,八成。”
“主子回来了?”
众人露出放心的神色,连李敦都不自觉地垂下紧绷的肩膀。他又看向刚才被派去通报的人:“还不快过去?”
“是,小的这就过去。”
“我看不用了。”蒋一封忽然说,拦下那人。
“啊?”
“主子刚才确定了毒药已解之后,就把所有人都赶了出来,包括红绫姑娘。”
“为什么?”李敦跨前一步问。
“我不知道。”蒋一封耸耸肩:“他只说要你们先守着,要有离开这里的准备。”
“怎么离开?”有人叫了起来:“主子难道不知道,外头应该已经聚集了一批人?我们这儿很难攻,但说穿了,就是连走都走不了呀!”
所有人一听,皆面色不佳。他们大多明白这件事情,为一个出入口被占据,他们的身后则是一片不低的山脉,要是失败了,只有被困在这村庄内一途,连走都走不出去,除非可以用飞的。
人心浮动了起来,原本防守的人纷纷聚集,脸上皆是不安的神色,完全忘了自己的任务。李敦一见,脸色冷凛,抬眼环视众人,对他们吼道:“你们是在想什么?”
“每回出了事,只会在这儿慌乱成一团,一事无成,但主子有让我们失望过吗?”李敦义正辞严地说。
果然这一番话,让众人沈默了下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眼里都知道李敦说得没错。他们的主子虽然冷漠无情,但一个主子该做的事都做了,还十分杰出,他们实在是没道理在这节骨眼时还不相信他。众人想想,又四散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众人焦躁的心情沈寂了下来,但李敦依旧可以感觉到一股危机四伏的紧张感。他不自觉地叹口气。
“你倒是挺有信心的。”蒋一封说。
李敦回头瞪了面带笑容的斯文男子一眼:“主子到底想做什么?”
“那人想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蒋一封依旧是微笑:“他连红绫姑娘都赶出来了,又有谁能猜中他的心思?”
李敦压抑下脑海中瞬间闪出的一个人名,几乎是脱口欲出,但一股奇异的愤怒与嫉妒感,让他即时闭紧嘴。蒋一封带笑地看着,似是了解,但并未明说。
“看来我也得多准备了,还得回去拿些药草,免得这一路上有人受伤,没有药可医呀!”蒋一封说,接着对李敦一个颔首,转身离开。
什么叫这一路上?李敦实在是听不懂,在他看来,蒋一封这人跟萧剑离一样,聪明但都把所有想法放在自己的脑子里,说话像打哑谜,他们这些粗人永远也不能理解。
他望了望身后的村庄,所有门户都紧紧闭锁,连灯光都没有,在那看不见的黑暗中,萧剑离将自己关在其中一栋房子内,连他心爱的女人都不得进入。为什么?李敦不由得酸酸地想着,萧剑离的反常,是为了那个人的即将死去吗?
那房子里,锁着他永远也不懂的谜。
暗黑的厅堂内,只剩下一盏烛火。他看着,让那火光烧灼了眼,深幽的瞳仁内,却是没有一丝温暖,那空洞彷佛已经死了一般。他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雕像。古铜色的脸庞在烛火下闪闪发亮,脸颊上深刻的刀疤,则像是一条黑色的蛇,爬在脸上。烛火晃动,那疤也像是会蠕动一样,看来狰狞。
他像这样不动地坐着已一段时间,听见了外头的喊叫声,也没反应,即使是身后明显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也不动。
“你在等什么?”身后的那人说。嗓音低沈,醇厚,像余味无穷的好酒。
“等你。”萧剑离终于有了动作,缓缓回头,看着那个姿态轻松的蓝衫男子,阎律。
“需要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吗?”阎律说:“那些官差大概都已等在外头,找时机攻进来。你该是要带他们离开,或至少使他们安心点才是。”
“还早,我不急。”萧剑离的脸上浮出微微的笑:“况且我们的事也要解决,不需要任何人插手。”
“是该解决了,这事也已经拖太久了。”阎律轻轻叹息。
萧剑离的眼神往阎律身后望了望:“就你一人?”
“还有谁会来?”阎律先直觉地回答,接着恍然了解萧剑离的意思:“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
“阿渊,没事了吧!”
“没事,我师妹正在照顾他。”
像是确认之后安心了,萧剑离敛起脸上的所有表情,冰冷的面容对着阎律。“我以为,你会跟着那些官差一起攻进来。”
阎律摇头:“我向来不跟他们一同行动,你忘了吗?”
“我以为,那豫州刺史是你的朋友。”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我很清楚。”阎律微笑:“刺史大人受了你的诱惑,自己走上毁灭之路,原本就是自作孽,差只差在他是个官,朝廷不能不管。剑离,我放纵了你这么多年,这一回没法子再护你什么了。”
“谁要你护我了?”萧剑离冷静的面容崩溃了些,深藏在心底的怨恨一点一滴泄漏出来:“在逃避的人是你,以为自己一再退让,就是在补偿对我的歉疚了吗?你这个伪君子,从以前就是这样,就算是不杀人,又能忘得了自己过去满手血腥的生涯吗?你告诉我,你忘得了吗?”
“剑离。”阎律刚毅但温文的脸上,头一回出现了哀伤的神情:“看来你是忘不了,过去的影子把我们都困住了。”
“如果可以忘,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我永远也忘不了,忘不了那些人对我做了什么,忘不了你怎么背叛我。”
“剑离,那时候其实…”阎律说着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不管在说什么,萧剑离都不会相信。认知到这一点,阎律闭上了嘴。
“那时候如何?你还要为自己辩解吗?我亲眼看到的,是事实。”萧剑离愤怒至极地沈声说。
“我们都是身不由己。”阎律只有一句话。
“走到这地步,也是身不由己吗?”
“剑离,我们都在努力脱离以前的阴影,“言命楼”带给我们的阴影…”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名字!”萧剑离忽然叫道,他咬着牙根,全身肌肉紧绷:“永远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即使是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努力想要忘记那一切,但是你让我忘不了,我脸上的疤痕,我身上的伤口,都让我忘不了!”
“但我们都走出来了。”
“走出来了吗?”萧剑离冷笑:“只有你自己知道。”
阎律沈下脸色,眼眸中闪过各式各样的情绪,接着沈淀下来:“除非死,我想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但我是拚了命不想走回老路。剑离,你该知道那有多痛苦,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叶向渊也跟你一样,跟我们一样…”
“他是我的徒儿,我要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很震惊。他跟十多年前的你很像,一个完美的傀儡杀手,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有黑暗。”阎律低声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在犹豫,在害怕,他看见了你没有教他的东西,开始质疑起自己过去以来一直相信的一切,就像那时候的我们一样。”
第3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