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呢喔……外婆的口气听来不无遗憾,安呢哇来陪你担阿秀来加走,阿妈昨煮一鼎咖哩要给你,顺便拿来。(这样呀……这样我来陪你等阿秀来再走,外婆昨天煮一锅咖哩要给你)
呃……就是这样,所以我老是不知道该拿外婆怎么办……厚呀,阿妈哇甘爱去?我让声音尽量开朗。
外婆笑了,呒免啦,哩担阿秀。(不用了,你等阿秀)
而且我也不想让外婆多耽心我。
或许是因为我是外婆那边的第一个男孙吧,虽然是外孙,外公外婆还是都很疼我,从小到大都是,姐说我昏迷的前几个月外婆瘦了好多……
我用力深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忧郁,回房把刚才溅了一身饮料的衣裤换掉,还是有好事的,不是吗?
外婆没多久就来了,姐却迟迟没到,外婆把分装好的咖哩热了一些我们当午餐吃掉后,我终于忍不住打了姐的手机。
姐你跑哪去了?不是今天要回来吗?
哦,就下公车的时候被后面来的摩托车撞到了,现在在医院,忘了打电话跟你说了。
车祸。
有……有没有怎样?我有些口乾。
没,有点喔青而已。平时话很多的姐讲到这事倒是跟没事一样,简洁得不可思议。(喔青:瘀血)
老姐是孕妇耶!还出车祸?那小孩……?
没事,医生有看过了,那个撞我的人有载我到医院,没事了啦,我等等就回去,你要出去的话就把钥匙放在花盆下面。
……嗯。
对了,不要跟你姐夫讲哦。
为什么?
多讲多让他烦恼的,我又没事,而且被妈(婆婆)知道了又会开始狂煮补品加禁足。姐的声音听起来没好气。
喔。虽然我没怀孕过,不过大致上可以体会姐的感觉啦……我刚醒时就已经被外婆和老妈的这种阵仗对付过了。
阿秀工安抓?外婆问。(阿秀怎么说)
姐说伊困过头呀,但勒丢到啊。我想那个不要说的对象──应该包括了所有长辈……不然就算不跟姐夫说结果也差不多吧?(姐说她睡过头了,等等就到)
安呢哇先CaLL朋友来接(这样我先叫朋友来接我们)
静了下来,外婆开电视看着,姐出车祸……
说真的──我并没有很怕这件事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我对自己出车祸而昏迷的事几乎没有印象,在最痛的时候也根本就无意识,醒来后的复健,其他地方都很快就能使用,只有脚曾经断过,又拖太久开始复健,虽然痛到我想把腿砍了,但那也是因为复健,车祸这件事并没有在我心中留下太大的阴影。
我只是、只是……听到的时候,脑中仍有刹时有短暂的空白。
算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不知道坐了多久的车,终于到了外婆说的很灵的神明这。
从外婆和朋友聊天的内容听起来应该是个私人的坛,好像是请什么爷上身的乩童?
“一定是你带衰,害我也被你连累。”
沉寂了半天,那声音终于又开口了。
我?
对了,那声音是说过我今天很倒楣没错。
我……一大早就接到旧时同学的电话算倒楣吗?
是……有一点点吧……我是排斥回想以前的时光的,让我一大早心情就乱了。
“看吧,你也承认你带衰了吧?”
突然孩子气起来的话让我有些哭笑不得,这跟外婆要带我进去的宫坛有关系吗?
空间感觉还算宽敞通风,和以往外婆常去的那些密不透风又满是香烟散不出去的地方不同,外婆挽着我的手坐下等,便问起了旁边的信徒。今天办事的神是哪位呀?
喔,好像是太子爷来办的。
嗯嗯。外婆应了二声,很快地跟旁边的信徒聊成一群,我每次都很佩服外婆这种功力,我总觉得外婆不是会很信这些的人,而是──藉机出来交朋友。
对了,听说外公年轻时管外婆管得很紧,一直到退休后自己三不五时和朋友出去打高尔夫才放外婆在外面趴趴造(到处走)的。
反正我无所谓。
砰!蓦地,听到一声巨响,我抬起头来侧耳想听清楚发生什么事。
惊慌失措的信徒们讨论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似乎是神明突然退驾,乩童却还没回复意识而昏倒了,却没有人敢去扶他,我还听到桌头在对神明请示的喃喃祈祷。
(乩童:神明藉透过乩童的肉身对人传达祂的旨意。)
(桌头:翻译神明所说的话的人,通常由年长已不起乩的乩童担任。)
“妖孽!你居然还在人间!”
我竟然听到了,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直入我耳膜,明知看不到,我仍睁大眼面向发声来源。
四周的嘈杂嚷嚷突然都离我很遥远,这一刻我感觉我似乎看到了。
某种类似影像又像幻觉的东西惊雷般噼入了我已一日比一日习惯的黑暗中,我惊得跳起来。
幸而大家都生怕是太子爷突然生气了所以退驾,正慌乱着,拈香的拈香、膜拜的膜拜,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异状。
并不是看到一个人或什么形象,就算我闭上眼,我也能够看到那类似红光的模样对我散发着敌意。
一种──或许该称为……神临感的感觉,紧紧压着我,逼得我不得不低下头。
即使低头,也无法消去半点那种压力,我被瞪得几乎无法呼吸。
好一会儿,我以为我快窒息时,突然感到轻松一些。
即使没有抬头,我也能看到,我──我不太懂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只有我看得到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另一道不同于刺眼红光的柔和黄色光晕微微闪了闪,“你都能在人间了,我怎么不能来?”
我彷佛听到施了咒的温温语调,解除了那种压力,这回不是出现在我脑海中,而是听到的,又是那种纱拂似的感觉,这回真的和梦──完全一样,不再是在脑海里出现了,我的脑子突然滞住了。
所以,她不是他,也不是只有我幻听,包括我现在看到的──也不是幻觉?
“少废话,你再不回去别怪本神没先警告你!”
“哎哟,好可怕。”她的声音听来含着笑意,口气听来不怎么有诚意,“你也不过是个分灵罢了,就算是本尊修行道行也还输我,你要怎么警告我?”
“哼!试了才知道。”
皱起眉头,我偷偷地抬头,我发现我现在有点像某种东西,像是──天线?对了,就是天线!虽然无法看清他们的模样,但角度对的话,那红光和黄光的动作会在我脑海里很清楚地呈现出来,就像现在!
我看到红光成了模煳的人形,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武器冲向黄光──
而那柔和的黄色光晕却连移动也没有,只是在像是手部的模煳光影动了一下,那红光便像被球棒击中的球般飞得老远。
“你──!”那声音听来十分愤怒又隐含着不可置信,这意思是说,呃……挑上我的这个神只,呃,很厉害吗?
“哎,我不是警告过你了?是你不听我的,你可别怪我。”
“废话少说,你来人间做什么?”
那柔和的晕黄光芒静了静,接着……来到我身边?“我不是说了,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别以为本神会信这种鬼话!”
我倒抽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她那么接近我,柔和的黄光笼罩着的女子有那么一瞬,让我看到了黄光下的模样,那是个很乾净、澄透的美女,像──像水晶般澹澹凉凉又剔透的美女。
此刻,她正漾开了让人心神荡漾的笑容,“你信不信和我有什么关系?”
只有那一秒。
接着又只剩那柔和模煳的光芒。
蓦地又感到那红光的目光扫向我,我禁不住微颤,在那么强大的神威笼罩下不得不低下头,“这是你的人?”
基本上我是对你的人这种句子颇反感啦,不过现在面对的是神明,我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不过,神明说,她是妖孽耶,那我……呃……
那晕黄的光芒飘到了红光面前,挡住了我,像是知道我的不适一样,“是呀,所以你别吓我的人。”
“哼,妖孽!”
“妖孽比你有眼光多了。”那黄光的声音听来笑意盈盈。
感到红光又瞪了我一眼,我不自觉地缩了下,红光又开口了。“你好自为之吧!本神帮不了你。”
我?我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啥呀?
话才说完红光便消失了,接着感觉到柔和的黄色光芒环住我,慢慢融入我体内,我的世界又回到原本的黑暗,我终于松了口气,二种神临感都叫人不敢大力呼吸,除了那黄光是我比较熟悉的,让我比面对红光自在一点点之外。
所以……所以,那是神?
“我以为你是个瞎子?”
那声音──在我脑海里开口了。
庆呀庆呀。(醒了醒了)
众人的骚动声又重回我耳里,打断了我的思绪,听到大伙正说着乩童醒了,正在重新请神明降驾,也听到拍打踏地的声音,我皱了下眉──说真的,自从失明后,我就不太喜欢到太吵杂的地方,那会影响我对位置的判断,虽然看不到,也会感觉到很多道眼光和耳语,都令我十分不舒服。
外婆彷佛察觉了我的不安,挽住了我的手臂。
似乎是神明上身了,我听到了和方才一样冷沉的声音,奇怪的是,方才明明每一句都听得懂的,现在却一句也听不懂──
呃,我猜,今天办事的神明应该不是太子爷,是哪府的王爷或千岁才是吧……虽然我对这些什么乩的不太了解,不过被外婆拉来拉去拜过那么多宫庙,所谓……久病成良医?应该是这么说的吧,总之不管拜过的庙里有几个真的几个假的,太子爷都应该不是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说话的就是了!
一会儿,有人在我面前开口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但四周突然静了下来让我听得万分清楚。
王爷工……那是桌头的声音,就在我面前,我抬起头。
对于王爷没有照着顺序办事,我感觉到大家静了下来,有些窃窃私语都没逃过我耳朵,我并不喜欢变成目光焦点。
桌头迟疑了一下,便已经有人在催促了,师傅,王爷到底指示什么?你紧工呀!(你快说呀)
我也感觉到外婆挽着我的手紧了紧,似乎有些紧张。
王爷工,娘娘身边欸几勒天女拣哩作伊欸代理郎,帮伊济世……呒免来加问代志。(王爷说,娘娘身边一位天女选你做他的代理人,代她传话助人……不用来这里问事情)
……
虽然我大致上猜到了,但还是──吓到我了!
尤其是桌头说完话后屋里众人哗然的声音,结结实实地把我吓了一大跳,外婆比我还紧张,挽着我的手更松了开,像是不断地上前追问桌头到底怎么回事,众人则是向我围过来道喜的道喜,马上就想对我问起问题的也有,我僵硬地点点头,只想马上离开这地方。
那声音在脑海里轻笑了,“那人倒说得婉转,其实王爷刚才说的是──以后离这个人愈远愈好,不准他再来这种地方。”
……无语。还不都是她害的?还笑得那么开心……
“有什么关系?我肯定比这个王爷分灵厉害的。”
重点并不是这个好吗?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被神明排斥,说不准到他庙里拜拜的……
“你想问什么?你什么时候能看到是吗?”
那是外婆……算了,我确实也想知道就是了,不过我以为这种事问医生会比较有用……
“这是不一样的,医生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能复明,我则能告诉你──什么时候能看得到。”
我怎么听不出这二者有什么差别。
“怎么这么笨!一点悟性也没有。”
……神明会骂人笨吗?
“他方才不就说了,我不是神明,是妖孽呀。”那声音感觉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一直含着笑意,虽然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尤其是在方才看到一场神和神之间的……呃,小争执之后,发现找上我的并不是神。
“妖有什么不好?我比那个神厉害耶。”
这我看到了……
“差点忘了,我以为──你是个瞎子?”那声音再度重覆了一次我很讨厌的那句话。
我选择不予回应,她倒是不像之前神出鬼没的就此沉默下去,“你方才看到我和祂──”
“打架。”我没好气地回应,明确地对她说,还害我第一次被神明勒令不准来拜。
她静了一下,“那是他要跟我打的……”
口气无限委屈。
“我看到了。”
“对了,你瞎了,可是你看得到我们?”
……她不知道,一直重覆那个字,乱讨人厌的吗?
“我认为,与其让你待在房里听那种不适合你听的音乐,不如逼你早点适应这个世界,你觉得呢?”
什么还我觉得呢?就算我把耳朵捂起来,她的声音还是会一直在脑中出现,我有得选择吗?我站起身,找到手杖,并不觉得自己没有接受这个世界──至少理智上接受了,只是还是没办法完全接受……
“话说回来,你既然看得到我们的灵体,带你去应该也无所谓吧……”
我不确定这是她想对我说的话亦或只是自言自语。
我想出去透透气。
就算醒了,后遗症仍然不少,除了失明之外,因为脑部有短暂的缺氧,造成了皮质永久性的损伤什么的,我不太懂医生那些专有名词,总之就算我复健得很好,我还是会微跛,因为脚的肌肉有一部分已经不听使唤,就算复健也不会长回来了。
我真的很讨厌醒来面对这种情况。
无能为力还要假装──坚强。
虽然姐说,醒来就很幸运了,比起有些人醒来也必需重新建构语言行为能力,用半只脚换那些,已经是非常非常幸运了。
即使我知道自己幸运,我仍然没办法不怨天尤人,不在意地接受失明、跛脚、身体像气象台一样准……或者更多我不知道的情况。
四周虽然吵杂,但我仍无阻地走了出来,或许是发现我看不到而让的路吧。
热辣辣的阳光洒落,我却觉得膝微微痛。
我仰头,应该刺眼的,却不觉得刺眼。
现在仍然不能走太久,但我知道那并不是膝痛的原因。
第63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