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业里的梅树也开得肆意,绿梅闪身进了别业里的梅林,坐在树稍瞧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那年,细雪纷飞。纷飞的是如粉般的细雪。
梅树因她的到来,全绽开了朵朵晶莹的小花,有雪白中漾着浅浅粉的清丽,红艳艳地吐着梅花香,盛绽得那样放肆,丝毫不逊春日的桃杏──大伙都说,今年的梅开得特别好,必定是因为知道主子来了的缘故。
那年,小小姐六岁,小小姐看到了她。
梅树上有一名美丽的女子,女子面容晶莹如玉,冷沉静谧的──像是雪中的仙子。
女子雪白的罗裙不知什么染的,染成了不易觉的浅粉,素色绫衫薄软地贴着女子诗意的身躯。
但见女子轻轻吁了口气,却不见因冷热相触的白雾,仙子美丽的脸上有着新鲜的表情。
小小姐有些发怔地看着那美得不若红尘凡人的丽容。
发现她在看着她,女子对她笑了。
小小姐只觉得──她很美很美。
女子坐在纤弱得连小小姐也能轻易折断的梅枝上,梅枝却没有断掉的模样,只是轻颤着,连细致的梅花都继续盛绽着。
你看得到我?她泛开了兴味的笑,问。
小小姐用力点头,方才还哭闹着呢,这会儿又不哭了,仅红红的鼻头仍瞧出哭过的模样,这陌生又奇怪的仙子并不让人害怕,她向女子伸长双手。
绿梅没有在小女娃的眼中发现骄纵和任性,只看到了寂寞。
而那双寂寞的眼,有着急切的渴望,她好奇。
粉白的花儿不断飘落,掩住了她的视线,小小姐只拥住了满怀的花朵和馨香,直到花雨停下,她再抬首时,已不见女子的踪影。
樊府很有趣。
虽然入樊府以来她几乎没再踏出府外一步,但光府内便有太多值得玩味的事了,看着人们汲汲营营,为一些她看是无谓的事情。
或许是她还不够投入人间,所以不了解人族追求的是什么。
但她也有些腻了。
或许应付过天石后她就该回她的山里去了。
闻着风中的各种气味,敏感的感官接收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她将五指放在土上,指腹在土中瞬间生根伸长,不一会儿便抓到了目标物。
她眯了眯眼,感觉揪牢了,将那躲躲藏藏的东西自土中甩了出来。
那团黑忽忽的东西在地上滚了滚,先闪到了阴影处,才化成了小人模样。
梅、梅姑娘饶命……一现形,便颤抖着缩成一团,它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小鬼物,让太阳照射下是会魂飞魄散的,是以方才绿梅的举动已令它全身灼烫不已了,但它仍不敢闪避地趴在暗处。
深思了一会儿,她认得这家伙身上的气息。
是你将天石的消息泄露给魔的?将根须斩断,收起指掌,她带着一丝笑,澹澹地问。
不不不,不、不是我……它猛摇头,惊惧地否认。
是谁?她温柔地问,开始在它周边招起微风,风吹得竹叶摇晃,也让足以净化一切的日光若隐若现。
我……我不……知道……那道道日光照得它连话都快说不全,它也没胆子抬头看她的表情,只是挣扎地吐出话来。
绿梅偏了偏头,扬袖,那就当作是你了,纳命来吧。
不,梅……梅姑娘饶命呀……我真……真的不知道……怕归怕,它仍是坚不吐实。
好吧,这件事不急着问,她将手环胸。是谁派你来的?
没……没有……小的只是……路……路过……
噢,路过呀……绿梅一脸惋惜,路过就知道她是梅精呀?她岂不白修了千年?那算你倒楣点,你梅姑娘今天心情不好,纳命来吧。
说着,浓厚的妖气包围它,就要让它一魂二魄全散。
这梅姑娘怎么这么难讲话呀?不知道也杀,路过也杀,树精不是脾气最好,最不爱开杀戒的妖精吗?它欲哭无泪地想,仍不忘保命,饶命呀、小的……是山魈……山魈大人派……派小的来的……
它不过是依山主的命令来瞧瞧她是否被魔打伤或吞噬殆尽罢了,在性命要胁下,它才慌张地供出了山主。
哦?你们的山魈大人这么关心我这株小小梅呀?早从它身上的气息知道它是属于哪山的绿梅环胸,不大信任地睨着它。
是、是……她哪里小呀?一颗成精千年的数千岁老梅树耶……虽然妖气减少很多,它仍然伏低身子,就怕一个不小心这个特别爱开杀戒的树精又要叫它纳命来了。
天石是她从山魈手中抢来的,这么说来,天石的事也是山魈说的了?那只没用的山魈,亏他还是一山之主,打不过她就想陷害她?虽然是她先抢天石的,不过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各凭本事的嘛!
绿梅放柔了嗓音,既然你们主子这么讲礼数,还特别派你来关心我这微不足道的小小梅,我不回点什么礼起不是太失礼了?
不不……不,梅姑娘不会。明明是冬天,但它却觉得它若还是人,肯定已经冷汗流满身了。
绿梅摇了摇修长洁白的指,继续用那种会令人毛骨悚然的柔和声音道:你别跟我客气了,这是我给你们家主子的见面礼,记得告诉他,若再有下回我会亲自送去给他。
说着,便往它额上一指,好了,你回去吧。
啊?什么都没发生,它抬起头,愣了愣,这么好说话?
再不走就等着魂飞魄散喽。绿梅澹澹的警告。
警告才撂下,鬼物便瞬间消失无踪,竹影摇曳着,她再次仰首,听着竹林里众生的私语。
没什么有趣的事,她以指顺着胸前的发,裸足在水中拨弄流水,望着小溪上游的小池翠绿如玉的莲叶发呆。
别离开我。
小姐那句话,让绿梅思绪乱了。
她,还会因为小姐的那句话,甘心在人间再虚度十年吗?有人的情感是件危险的事情,就算是妖精和妖精之间,他们个性好静,因此彼此间也鲜有来往,隔个几百年会见一次的便算交情很好了,这样形影不离地伴在人的身边这么久时光,倒还是头一回。
还不想回西厢房,她百般聊赖地轻吁口气,心中已有决定。
就知道你会在这。
一把带着笑意的男声拉回了她神游的魂魄,她睁开眼。
他微笑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像在说:逮着你了。
天冷,别冻着了。他蹙眉望着她浸在水中的足。
绿梅只是摇头,不语。
樊公子索性也在她身边席地而坐,掬起她的发,她和那名美得惊人的歌姬一般,都有一头近乌黑的墨绿色秀发。
绿梅平日是少言的,尤其是对她没兴趣的人事物时──樊公子正是她没兴趣的人之一。
为什么不肯嫁给我?
又是这句。她偏头望着他,让他得逞地在她唇上偷得薄薄一吻,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望着笑着的他。
你喜欢我?她有兴趣的人只有小姐,除了对小姐,她从没对谁自称过奴婢,而会对小姐称奴婢,表示她心情不太妙,即使现在名义上他是她的主子也是。
樊公子也不否认,我喜欢你,你知道的。
收起一直浸在水中的双足,她本是想一个人静一静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这么不死心,她也只能放弃偷闲的计画。
可我不喜欢你。绿梅懒于对小姐以外的人应付,别过头,直言道。
真直接……樊公子在心底苦笑,他真的不懂,明明妻子比这女婢生得美上百倍,又温柔大方,但他偏是对这不识货的女婢爱不释手。
那你喜欢谁?
纳闷地望了他一眼,她可是妖精,她不会喜欢上人的。谁都不喜欢。
既然如此,何不试着喜欢上我?听到这个回答,放心了些,樊公子重整信心后,再次问。
这家伙今天怎么了?绿梅望着他的眼神更不解了,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
我有什么不值得你喜欢的吗?他反问。
她扳扳手指,有兴趣开口了,太聪明、心机太重、城府太深、太虚伪、太爱占人便宜……瞧,随便一数便是一大串缺点,她为什么要喜欢他?
呃……他一直以为他全身上下的条件都很讨人喜欢,没想到……给他家的女婢一讲,好像真的没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我是商人,聪明、城府深都是应该的。
绿梅点点头,表示了解,可我不喜欢。
自信心遭到重大打击的樊公子有些笑不出来了,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他不解地虚心求教。
妖精和其他众生比起来,一向是独善其身而与世无争的,就算偶入人间闹闹,大多也不像魔族是为了来玩弄人心或像神佛那般有济世救人的伟大胸怀,纯粹是为了好玩而已,因此,妖精会喜欢的人,多是有着纯净温和气质的人族……就这点来看,长年尔虞我诈、深藏不露老谋深算的樊公子是绝对不合格的。
绿梅微微笑了,和你相反的人。
但觉自己的一片痴心受到最后一击,粉碎成片片的樊公子扬起苦笑,真绝的答桉。
冷风吹乾了脚,她套上鞋袜,少爷,绿梅先告退了。
的确需要点空间静静,樊公子只是随意点点头让绿梅退下。
第55章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