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末,我给一位远方的朋友写信,曾说我要尽量的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来的特别的晚,而且在还不知春在哪里的时候,抬头忽见黄尘中绿叶成阴,柳絮乱飞,才晓得在厚厚的尘沙黄幕之后,春还未曾露面,已悄悄的远引了。
天下事都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别地冷,也显得特别地长。每天夜里,灯下孤坐,听着扑窗怒号的朔风,小楼震动,觉得身上心里都没有一丝暖气。一冬来,一切的快乐、活泼、力量和生命,似乎都冻得蜷伏在每一个细胞的深处。我无聊地安慰自己说:“等着罢,冬天来了,春天还能很远么?”
然而这狂风、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地长,似乎没有完尽的时候。有一天看见湖上冰软了,我的心顿然欢喜,说:“春天来了!”当天夜里,北风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黄沙,忿怒的扑着我的窗户,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一天看见柳梢嫩黄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地下着不成雪的冷雨,黄昏时节,严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
九十天看看过尽——我不信了春天!
几位朋友说:“到大觉寺看杏花去罢。”虽然我的心中始终未曾得到春的消息,却也跟着大家去了。到了管家岭,扑面的风尘里,几百棵杏树枝头,一望已尽是残花败蕊;转到了大工,向阳的山谷之中,还有几株盛开的红杏,然而盛开中气力已尽,不是那满树浓红、花蕊相间的情态了。
我想,“春去了就去了罢!”归途中心里倒也坦然,这坦然中是三分悼惜,七分憎嫌,总之,我不信了春天。
四月三十日的下午,有位朋友约我到挂甲屯吴家花园看海棠,“且喜天气晴明”——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是九十春光中惟一的春天——海棠花又是我所深爱的,就欣然地答应了。
东坡恨海棠无香,我却以为若是香得不妙,宁可无香。我的院里栽了几棵丁香和珍珠梅,夏天还有玉簪,秋天还有菊花,栽后都很后悔。因为这些花香,都使我头痛,不能折来养在屋里。所以有香的花中,我只爱兰花、桂花、香豆花和玫瑰,无香的花中,海棠要算我最喜欢的了。
海棠是浅浅的红,红得“乐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伤”,又有满树的绿叶掩映着,秾纤适中,像一个天真、健美、欢悦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斜阳里,我正对着那几树繁花坐下。
春在眼前了!
这四棵海棠在怀馨堂前,北边的那两棵较大,高出堂檐约五六尺。花后是响晴蔚蓝的天,淡淡的半圆的月,遥俯树梢。这四棵树上,有千千万万玲珑娇艳的花朵,乱烘烘的在繁枝上挤着开……
看见过幼稚园放学没有?从小小的门里,挤着的跳出涌出使人眼花缭乱的一大群的快乐、活泼、力量、生命;这一大群跳着涌着的分散在极大的周围,在生的季候里做成了永远的春天!
那在海棠枝上卖力的春,使我当时有同样的感觉。
一春来对于春的憎嫌,这时都消失了。喜悦地仰首,眼前是烂漫的春,骄奢的春,光艳的春——似乎春在九十日来无数的徘徊瞻顾,百就千拦,只为的是今日在此树枝头,快意恣情的一放!
看得恰到好处,便辞谢了主人回来。这春天吞咽得口有余香!过了三四天,又有友人来约同去,我却回绝了。今年到处寻春,总是太晚,我知道那时若去,已是“落红万点愁如海”,春来萧索如斯,大不必去惹那如海的愁绪。
虽然九十天中,只有一日的春光,而对于春天,似乎已得了酬报,不再怨恨憎嫌了。只是满意之余,还觉得有些遗憾,如同小孩子打架后相寻,大家忍不住回嗔作喜,却又不肯即时言归于好,只背着脸,低着头,撅着嘴说:“早知道你又来哄我找我,当初又何必把我冰在那里呢?”
赏析:《一日的春光》是冰心写的一篇脍炙人口的散文。该文写于1936年,在写作此文之前大约两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冰心或是生病,或是杂事缠身。这样的思绪,不免使作者渴望自然春天的到来,祖国春天的到来。然而苦苦等待春天,春天却迟迟不来,许多次春天刚一露面,就被寒风冷雨驱散;到处寻找春光,却发现春天早已远去。这种情况难免使作者痛苦。然而,春光好似有意,在作者九十日的等待之后,终于等来了春光的烂漫、骄奢、光艳与迷人的景象,使作者饱尝了“一日春光”带来的快乐、活泼、力量和生命。这里作者采用欲扬先抑的表现手法,表达了作者惜春、爱春,强烈盼望春天到来的期望之情。使我们真切的感受到作者对春的执著之情,对事业的执著之心。此外,这篇散文思路清晰,语言流畅,感情真挚,富有哲理意韵,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优美散文。
笑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
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
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
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
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
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
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
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
——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
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
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
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
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
的想。
第5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