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是这样把自己的生活、命运和灵魂安排在这块贫瘠的雪域高原,更加沉寂,虽无法忍耐却顽强固执地承受着。谁要改变他们,难,非常之难!难怪1952年10月8日在中共七届三中全会上说:“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改革,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必须慎重对待。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急燥,急了会出毛病。条件不成熟,不能进行改革。一个条件成熟了,其他条件不成熟,也不要进行改革。当然,这并不是说不要改革。”
我想,我们,包括西藏的信徒们,正是遵循了这个教诲,的照片才得以保留到他出逃后的三十多年。这是一个需要拯救的时刻,拯救的不是这张照片上的人,而是保存照片的人。
遍地的青稞在熏风中成熟了,不收割就要炸穗掉粒。
因了我的刻意安排,才有了下面这次特别的采访。我敢坦言,我的心绝对是虔诚的。对于那些磕长头的藏人,我一贯对他们崇敬有加,当然是敬而远之了。就是因为太远了,我才逐渐产生了要走近他们的愿望。愿望的愈来愈强烈,表明我的虔诚愈浓深。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面对的是一位还俗的活佛。
羌塘草原。
我已经悄悄地跟随他两天了。每天东方天际一吐出鱼肚白,他就漫不经心地从他住宿的地方走出来,手遮额头看看高天的云彩,然后到河边或泉边洗脸净手。随之一个女人上前给他穿戴好护膝额套等,他就开始了磕长头,一步一个等身长头,不知疲倦地朝着拉萨方向磕着。在他身后约半里路的地方那个女人推着架子车,满载着家当慢慢地跟着他,总是保持不变的似乎相等的距离。我想那该是他的妻子吧!直到天黑,他认为磕到一个适合他们住宿的地方,才停下磕长头。如果这个地方是没有人烟的荒原,他就和妻子一起撑起帐篷。很快,帐篷顶上就飘起了炊烟。次日清晨他们再起程……
我知道我在白天是万万不可干扰他的,在他的心目中他做的事情是至高无尚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根本无法预测他这一路会遇到什么想象不到的困难甚至险情,可以这么说吧,他这长头能不能顺心地磕到拉萨去,他都说不清楚。但是他仍然要坚持下去,坚持就是他的信念。他丈量的是埋在心里希望的长度,怎能不是愉快的坚持呢?
这天傍晚,当他的妻子在藏北谷露这个地方撑起帐篷后,我走近了他。我没有想到我们谈得很投机,他告诉了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但是他拒绝通报自己的名字和住址,我能理解。
“当初为什么要出家,后来为什么又要还俗?”
“这个问题在你那里是个很复杂的问题,要我说来其实很简单。出家,是为了一个祈愿,一旦发现这个祈愿不能实现时,那还不如还俗,做个平平常常的人更自由。”
我对这样的回答当然不会满意,便问:
“你有什么样的祈愿,为什么不得实现?”
“做个干干净净的无灾无难的人,可是我没有得到。我走进寺庙的头一年,也就是我刚满15岁的那一年,西藏就发生了叛乱,我们这些僧人也卷进去了。寺庙成了叛军最后坚守的碉堡。就是在拉萨的僧人在寺庙里乱乱哄哄的夜晚,我的信仰动摇了。后来我听说我心中神圣的佛主也跑到国外躲起来。此后,他总是传旨要西藏的僧人不必甘心眼下的平静,等待他的归来。可是,我的父母在我出家的第三年都先后离开了人世。我要等待到什么时候?”
“等待总会是漫长的,因为你将得到的也是漫长的吉祥如意。”我说。这是藏家的谚语,他不会不知道。
“我不想有这样的等待了,就怕等下去什么也没得到,到头来大祸临头。我确实有这样的预感。再说,我心里的她已经成老人了,我这一生做不了爸爸,还想当个好丈夫呢!”
说着,他指了指正在忙着做饭的妻子。一股香甜的牛羊肉味在山野浓浓淡淡地弥漫,飘散。妻子正快活地为他做着晚饭。
接着他给我讲了他的爱情故事。在他讲的过程中,看起来虽然已有五十开外却很美丽的妻子,总是不时地投来多情的眼神,示意他讲下去。好似在说:为什么不讲呢?美丽的故事要传遍全西藏才好哩!
“说起我和妻子的爱情,那真太有意思了!”他就这样开始给我说起了他们的故事。
那年,他刚14岁,即进寺庙的前一年,他死缠硬磨地爱上了邻村一个姑娘,没有想到姑娘的父母双双反对。怎么办?抢婚!其实抢婚是他们地区的一种婚俗,哪怕是男女双方都愿意结婚,双方父母也同意,也不能自由过门,要通过抢婚来实现结合的愿望。怎么抢?男方或女方约上一帮哥儿们去抢心上人。那是实打实地抢呀,如果抢不到人,活该,这门亲事告吹!最有趣的是还有姑娘父母约定未来的女婿把女儿抢走的情形。抢到了人,还得举行结婚仪式,喝酒、跳舞,乐乎通霄。这种粗野而浪漫的婚俗在西藏实行民主改革后仍然延续了好些年。他呢,抢婚未成,原因是对方父母把守得太严,久攻不下。他灰心丧气,不久就出家了。没有想到佛堂的事也不顺心,一气之下他就返俗回家。二十多年过去了,姑娘还未出嫁,苦苦地等着他。继续抢婚。这回大功告成。
抢婚,它是漫长黑夜中的一盏酥油灯,亮在西藏冬季的深处,凄美,温馨,独具诱惑。那摇曳着的微小的光芒,洞透了多少恋人的梦幻与怀想,包括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还俗的活佛和他的妻子。世界就是这样大,许多人试图通过一些刻板的语言组成的信条拯救不了的疑难杂症,却被这盏吐着微小光亮的酥油灯幻化成明亮!
抢婚。我真不知要多少遍去诅咒它,又想多少次去亲近它!我继续问他,这位在我面前突然变得可亲可爱的昔日的僧人:
“你既然还俗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庄重地去拉萨朝圣?”
“朝圣和还俗是两回事。我这一生难免会有罪过,这不是还俗对我的惩罚,也许我的罪过在我爱上姑娘那时就附在我的身上了。谁能没有罪孽呢?在我走出寺庙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会有人用一种避邪的眼光看待我。没关系,我要走我的路,顾不得这些了。我承认我有罪过,我的罪过是用脚量不出距离的,只能用身体去量。为了我和我妻子今生、来世的圆满,吉祥如意,我必须要用我的身体去叩响大地。我只有爬在地上才能看见暗暗地黑下来的天空在尽头之外的辉煌。我到拉萨以后,还要去大昭寺、布达拉宫、哲蚌寺转经进香,还准备步行到藏南的桑耶寺和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然后就走着回家。”
第4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