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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妻,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赏析:那个年代,这是一个故事,凄美而感人,无须过多言语的诠释:这又是一首情歌,潜在的情感穿越各种迷离,一生永不褪色。一生中,只有那句刻骨铭心的话维系着两颗跳动的心,心与心的感应,心与心的默契,如黑夜里的一个亮点,支撑着一个人的理性灵魂。这种寓平静中的“轰轰烈烈”,也许,这就是张爱玲散文《爱》的魔力。
  “这是真的”,我的情感随作者的坦言而触动。她该是一个爱做梦的女孩吧!我喜欢有月的夜,月光可以柔柔地泻在月白的衫子,她爱在春天的晚上,轻轻地靠在桃树下,攀着发青的嫩枝,让情感从这里延伸,初春是美的,无奈冬意还未褪尽,她的目光一直停伫在桃树对面的那扇门,仿佛门的开启与闭合紧紧联系着所有的惊喜与感动,今夜无月,黑夜中,她已忘记了自己的美,她的执着已忘记了自己是位小康之家的女儿,她忘记这是一种叛逆,她在乎的是那份感动。
  “噢,你也在这里吗?”轻轻的,话语简洁得连一个字也容不下去。是男性特有的女性羞涩?是惊奇发生的激动?彼此的无言,生怕更多的言语,都会惊动周围的小生命,破坏了无声的美。彼此固守着那一段距离,那一份清泉般的美丽。他会发现她今夜的美吗?他为何要保持着那段短短的距离,相识而无语,那份最真挚的情感、最纯真的爱恋为何深藏心底不敢轻易地表露!也许是家庭的缘由,也许是无形的网,也许这是对传统无声的背离。春天的晚上,桃树之下的邂逅,无言的默契,那一份寂静的黑色掩饰不了内心的狂热,静与动的比照,恰恰给我们留下如诗的空白。想象也因此而美丽,张爱玲正是用真实的粗线条描绘出
  她的理想主义。
  “就这样就完了”无声的美让人感到缺憾,以至于历尽种种苦难之后,这种美变成生命唯以回味的爱恋,现实的无奈同时让这份爱恋倍受时间无情的煎熬。
  “没有早一步,也没晚一步,正好赶上了。”就是那句话构成一段美丽而没有结果的缘,张爱玲跳跃的笔触时刻捕捉着情感的触动与两极感受的隐性描写,蒙太奇的画面、理想与现实中的碰撞,让我们强烈地感受到美的无奈、美的缺憾,也许山盟海誓能代表轰轰烈烈的爱,但这比不上为爱无声守候的美。
  我要一片蓝天,自由地飞;我要像一阵云烟,无声无息的美。也许精神之恋是不完美的,那个年代,爱无须表白,无声的缺憾也是一种美的演绎。
  张爱玲善于刻画女人,尤喜描写各色“坏女人”,《金锁记》也不例外,小说女主人公曹七巧是麻油店人家出身的下级阶层的女子,可是她的大哥为了攀附权贵,把她嫁入了没落大族姜家,她丈夫是个自小就卧病在床的废人,七巧出身平民,有着勇敢刚强直爽的一面,突然进入了死气沉沉、勾心斗角的封建家族,而且嫁着一个废人,这个矛盾注定这是一个悲剧故事。在姜家她处处遭到排斥和冷眼,因此她不断反抗,在别人眼中,她恶名昭著。后来丈夫和老爷相继死后,姜家分了家产,七巧终于得以脱离封建家族的桎梏——张爱玲把它比作是一把金锁——带着儿女搬到外头住。在七巧的下半生,虽然没有了压抑的生活,而且有了经济基础,可是她的后半生过得并不如意。旧时曾托以幻想的意中人三爷季泽来找她,她毫不犹豫揭穿了他的骗财的把戏,把自己生命中唯一一点的爱情葬送了;儿女长大要成婚出嫁了,可是七巧偏要和儿媳过不去,终于气死了儿媳;女儿三十岁了仍未婚嫁,好不容易找了对象,七巧偏从中破坏……最后,这么一个不幸的女人终于在郁郁中死去,结束了她不幸的一生。
  张爱玲的小说受到传统小说影响很大,这篇《金锁记》尤其明显,单从技巧上来说,许多地方可以看得出《红楼梦》的影子来。比如人物描写方面。写七巧,小说一开端并不直接就写,而是通过两个下人的床头闲话点出,把这个家族的人物关系和大致的情况都交代清楚,这和《红楼梦》借冷子兴贾雨村之口道出荣宁二府的兴衰故事一样异曲同工。在两下人的口中,道出了七巧的出身;然后再借二嫂三嫂的背后冷言闲语,交代了七巧在家族中的低劣地位,因为她是平民出身,而且直言直语,大家都瞧不起她。在一系列铺垫之后,七巧终于出场,一开始就写她因为替二小姐云泽作媒,气得二小姐哭,三言两语之下,完全通过语言和动作来表现七巧的独立个性,还把姜府的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交代得相当清楚。短短四五千字,完全是侧面描写,就把七巧的出身、人物关系、人物形象交代得非常圆满清楚,张爱玲生花妙笔,让我赞叹。
  其实这种侧面交代的方法在小说中应用得很广。最妙一笔是在后面,当写到七巧约准女婿童世舫见面,要拆散他们,在童的眼中,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在童的心中,印象是“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而小说在写七巧老年的时候,一处都没有正面去刻画七巧的形象,而到最后才借旁人的眼睛点出,妙笔如斯,再次叹服。其外,小说跨度三十年,写人物和事情的变迁,《金锁记》里面用的方法更是奇妙。比如小说最后,七巧把手上的镯子往手臂上推,那镯子在年轻圆润的时候是丝毫推不上的,可是到了老年,油尽灯枯,镯子能一直推上腋窝,这金镯子好比一把枷锁,三十年的压抑和苍凉无奈,就在这一推之间,纤毫毕现,实在是点睛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