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镝见状,唤道:“太爷爷,太爷爷……”莫骥盛浑身一震,双目又焕出神采来,道:“婉儿,你去请方昭欣过来。”刘清婉飞快出去找人。莫骥盛道:“镝儿,你孙二伯原名叫做孙二狗,这人重财贪利,又狠又恶,方昭欣却不贪财,只是气量小得很。日后与他们相处,你要打起十个心眼来。你过来,我教你个法子。”莫镝附耳过去,听他授了机宜,心道:太爷爷叫我对付他们却是为何?这时方昭欣随刘清婉进来,面上微露诧异,显然不解莫骥盛用意。待见到莫骥盛已近灯枯之象,心中掠过一丝悲悯,道:“老太爷,昭欣来了。”
莫骥盛道:“镝儿婉儿出去吧。”莫镝望了眼方昭欣,随刘清婉出门。方昭欣移到榻前,道:“老太爷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就是了。”见他按住榻沿似要起身,连忙止住。莫骥盛抓住他手,道:“云…云小子报信之恩,老…老夫铭感五内。”方昭欣微微一怔,随即想起这几日儿子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想来因头却在“报信”上了,不由得心中大怒,暗道:臭小子,连你老子也给卖了!却不知是否将自己给供了出来,细细打量莫骥盛神情,见他一脸诚挚之意,心中略宽:好小子,总算是机灵一点儿了。道:“呃,老太爷严重了…哎,终于也没有救下莫大伯几个,我…我可实在惭愧得紧。
莫骥盛道:“前事不问,只看本心。老夫也已大限将近,唯有一件事,放…放心不下。”方昭欣道:“老太爷说的是镝儿?”莫骥盛道:“正是,老天何其不公…不佑善人,竟…竟将我满门良贱屠戮殆尽,只剩镝儿一个十岁孩子,可叫他如何…如何过活?”说到这里,不由得老泪纵横。方昭欣听他似有托孤之意,心中却想刘克用孙仲权是他家亲戚,不将孩子托付于他们,却对我一个外人提及,是什么意思?听他续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莫家一倒,克用怕也难逃劫数。即便侥幸逃过,他年纪也大,又有病在身,只怕…维谦虽然年轻,只是隔着一代,终究,终究生分。”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恨声骂道:“至于那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嘿嘿,老夫就是做鬼也饶不过他,又怎会叫我镝儿认贼作父呢!方昭欣一听,已知他口中说的狗东西乃是指孙仲权。暗暗吃惊,难道老太爷已瞧出中间端倪了?又想,只怕未必,多半是恨孙仲权落井下石,见死不救。
莫骥盛又道:“若非如此,老夫本不敢再麻烦于你,只是想来想去,远近也只有你一人才能保我镝儿无虞。老夫一生从不求人,这次恳求你万勿推却。”说着提起双手抱拳作揖,只是力气衰竭,双手只在胸口不住揖拜。方昭欣心中一酸,默想你若早日对我父亲这样客气,又如何会招来今日之祸?积在胸口二十余年的恶气登时消释,又想只为赌这一口闲气,却送了五条性命,究竟值也不值?听莫骥盛这一番辟议通彻,想他垂死之际,灵台犹如此通明,果真不是等闲人物!不由得生出钦敬体怜之情,道:“老太爷就是不说,我也定会照顾镝儿不遗余力,还请您老放心。”莫骥盛脸上闪现一丝喜色,右手在怀中一阵摸索,掏出一团黄色绸布裹着的物事,交在他手中。方昭欣不知何物,打开来看,见是一枚玉佩,琼泽流辉,温润生香。上边镂刻着“公忠体国”四个字来。方家世代居于小城,他虽眼界不宽,也料知这玉佩不是凡品,问道:“老太爷这是何意?”
莫骥盛道:“这枚玉佩是皇家之物,乃当年慈禧太后赐予老夫的,为我莫家传家之宝。你能存我莫家血脉,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区区薄礼,略表谢意。”方昭欣忙道:“老太爷折杀我了,抚养镝儿乃我分内之事,义不容辞,又岂敢受此重礼?万万不可!”莫骥盛道:“你不必客气,与其留着引狼入室,还不如赠给我莫家恩人呢。”
方昭欣推辞再三,但见他满脸求恳之色,心中明白:老太爷是怕我待镝儿不用心,因此才赠我重礼。只好收下,道:“镝儿年幼,我就替他保管几年。待他成人后,定然完璧归赵。自此后,我方昭欣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方云,一个叫莫镝,方某一视同仁,若有一丝偏颇之心,叫我方某无儿送终。”这番话发自肺腑,并无半分矫造之意。莫骥盛面露笑容,道:“多谢。”似了却一桩心愿,渐渐合上双目。
方昭欣见状,忙出去叫莫镝过来。刘清婉伴着莫镝,不肯轻离半步,尾随方昭欣,三人进到堂屋。只见莫骥盛已闭上双目,气息微不可查。莫镝登时痛哭失声,想起刚才出去时太爷爷尚好端端的,只方昭欣来过,便即死了,转头恨恨地瞪着他,道:“是你害死我太爷爷的!”方昭欣与他一双小眼相对,心头一凛,竟尔生出一阵寒意来,道:“我…我…”不由对刚才誓言后悔,暗想养了这只小狼在家,那可是后患无穷。莫镝见他答不上话来,更加认定是他害死太爷爷的,大声道:“你滚,你给我滚出去!”方昭欣好不尴尬,但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与莫家无亲无故,待在这里倒似别有用心一般,甩头走了出去。
莫镝又唤了几声,始终不听莫骥盛回应,抬头对刘清婉道:“太爷爷死啦,太爷爷死啦……”刘清婉见他面如泪洗,小嘴一扁,也哭了起来,道:“哥哥,你别难过……”突然想起爷爷上次发病也是这样,叫大夫一瞧就活转过来,泰半太爷爷也是如此。忙拉起莫镝,道:“咱们快请大夫来。”莫镝情知太爷爷去寻爹娘了,若叫大夫救活,岂非还得再死一次?只是悲痛之余,不知如何分说。便是说了,只怕清婉一时也未必明白,只是一遍遍道:“我不离开,我要守着太爷爷……”不想清婉小小年纪却极有决断,不容分说,拉着莫镝向门外走去。二人一个说要请大夫,一个说要守着太爷爷,吵吵嚷嚷直到门外。
村头不少农人忙活,听二人意思,显是莫骥盛又出了状况,纷纷抛下手中活计,想要进莫家探个究竟。莫镝见状,忙出声喝止。众人心中歉疚,竟而叫震慑住了。突然间孙仲权分开人群大步而来,叫道:“春晓看住镝儿,别叫吓住孩子。还烦朱大叔差人请大夫过来。各位稍安,我先去看个情形,若有用人处,再来麻烦各位。”说罢,抱拳向众人一摇,闪身进门去了。
方昭欣冷眼旁观,心中冷笑道:活着不来死了来,这老小子倒会挑时机!适才孙向阳去寻乃父孙仲权,告知莫镝牵狗一事。孙仲权初时不明其意,随即想到定然是莫骥盛所使。隐隐想到一层意思,不由骇得冷汗直冒。不敢这就来见,悄悄躲在一旁观望。待听得莫骥盛病危,再顾及不得什么,现身出来。只是刹那工夫,又即转念:如此良机,若不浑水摸鱼,那也可惜了。因此才命春晓看住镝儿,一方面自是怕他再见太爷爷逝世,小小年纪禁受不起。另一方面则是身前无人,自己更容易下手。
春晓如何猜得透丈夫这一番用意,紧紧搂着莫镝泣不成声。方昭欣却想莫老太爷果真高明,先已料到留着宝物定然引狼入室,早一步送给我了!嘿嘿,云儿歪打正着,反而促成一桩美事。向方云望去,只见他双目盯着莫镝,流露出歉仄同情的神情,又想可得告诫他一番,也免得日后漏了嘴,反而招莫家小子忌恨!想到这里,暗中朝莫镝和刘清婉打量,寻思:莫家小子有勇无谋是个草包,刘家小姑娘小小年纪却还挺有心思,模样生得又好,若说给我家云儿,日后大可不必我再操心了。他刚刚发誓要待莫镝与方云一视同仁,绝无偏颇,展眼便要代儿夺人妻子,心中却无丝毫惭愧。只因心中想我说待莫镝与云儿绝无偏颇,他二人自该是好坏同享,取莫镝之长补云儿之短,却也不能算作违背誓言!这件事情还须着落在孙仲权身上才是。
只一会儿工夫,莫家门前已聚集上百人来。来人中也有素日受过莫家恩情的,也有向来敬慕莫骥盛为人的,无不翘首以待,亟盼佳音。突然外围一阵叱喝,但见刘克用夫妇荡开人群抢到近前。他抱起莫镝,顾不上说话,又跌跌撞撞冲进门去。叶瑶带了刘清婉同赵春晓随后跟上。到得堂中,只见一团人影跪在莫骥盛榻前,身子瑟瑟发抖,显然害怕至极,却不是孙仲权是谁。刘克用二话不说,抬脚踢在他身上。只见孙仲权身子宛如一口破麻袋,轻飘飘飞了出去。直到撞在墙壁才止住去势,他捂着胸口缓缓滑倒在地,面上冷汗眼泪鼻涕淋漓。面色更是惨白欲死,不知拜这一脚所赐,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又挣扎着跪起身子,面对莫骥盛叩头不止。赵春晓虽然怜悯丈夫,当此情形,却也不便上前检视伤患。
刘克用放下莫镝,双膝一曲跪在榻前,低低唤道:“姑父,姑父……”见莫骥盛微微张开双眼,才痛哭失声,道:“克用该死,克用来晚了!”语气悲绝,令人闻之泪下。莫骥盛声若蚊鸣,道:“你…老了。”他听到这话,胸口如遭重击,“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喃喃道:“我老了,为何还不死?害死莫大哥不说,连文远孩儿却也保不住……”
叶瑶见状垂泪道:“姑父意思,是不是说克用老了,更该保养身子,将镝儿拉扯长大?”满面酸楚之意。莫镝见太爷爷辞色似有怨怼之意,不知为何。因见刘克用悲痛欲绝,假意附耳在莫骥盛口边听了听,道:“刘爷爷,太爷爷正是说你上了年纪,更要保重身子才是。”刘克用抬眼望去,见莫骥盛微微一笑,似乎本意如此,双眼登时射出欢喜之意来,纳头拜道:“姑父放心,您老放心去吧……”叶瑶将这一幕情形看得分明,呜咽道:“多谢姑父成全,多谢……”望了眼莫镝,目里尽是感激之情。
这时只听外边一个女人高声叫道:“爹,不孝女来啦!”话音一落,涌进来十几个人。领头之人是个素衫女子,四十开外年纪,体态微肥,一张鹅脸上,杏目噙泪,银牙紧咬,神色极是憔悴。这女子正是当年莫骥盛救下,并收作义女,嫁与杨家的黄月娥。莫骥盛与老杨头平辈论交,因此月娥年纪虽小,辈分却是不低。她一家子在韩庄居住,今日下午接到三太太报信,才得悉莫家之祸,十急慌忙赶来。
赵春晓快步迎了上来,月娥挥手推开她,斥道:“回头我再跟你算账!”春晓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她是怪自己未及时报信,才有此说。唬得满脸通红,眼泪又下。刘克用“嘿嘿”冷笑一声,道:“姑奶奶好大的气性,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再来,不嫌太晚吗?”月娥正色道:“刘大哥,若能一命换一命,挽回莫大哥和文远的性命,不用你说,月娥立时便死在这里,也算老天爷开眼了,可是贼老天不生眼啊!”语气诚挚无比,又透着坚毅果决。
叶瑶忙劝住,道:“快来见你爹最后一面吧。”她登时泪如雨下,瞥眼见莫镝抽抽噎噎,道:“镝儿,但叫还有一个人在,咱们莫家就永远倒不下,亡不了!任谁跨了,你也要给我挺着!”抢到莫骥盛身前,轻轻唤了几声,见他眼皮微动,又道:“镝儿,你去门口瞧瞧大夫来了没。”待莫镝去了,俯身在莫骥盛耳边细语几句。莫骥盛忽然张开眼睛,目光大盛,“哈哈”大笑数声,笑声突然止歇。莫镝心头一凛,回头望去,只见太爷爷双目空洞洞地望着半空,面上笑意僵凝,似已气绝身亡。屋中顿时哭声大作,他忙奔回竹榻旁,心中一酸,亦放声哭了起来。大夫于此时赶到,检视一番后,叹气道:“料理后事吧。”众人又即大哭,门外村人听闻噩耗,亦个个恻隐,悲从中来。
哭了一阵儿,众人抑住悲伤,商量后事。夏日炎炎尸体不能久置。刘克用虽然执拗,除去孙杨两家,不欲外人插手。但也知眼下六具尸身,出殡之日只靠七八个男丁,人手显然不够。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请众人帮忙可以,至于祭奠礼仪却坚决不允。虽然条件苛刻,但村人见能略补过错,无不尽心竭力。当夜套起几辆大车,赶去城隍庙将几具尸身运回。
到时只见庙台之上仅有二人,一人是普昭和尚,盘坐在莫文远尸身前不断念经,似乎从未动过一般。另一人健硕长身,正是刘克用独子刘维谦。台下远远站着一个青衣妇人,蜂腰削肩,姿容甚美。月光映照下,只见她肤白若粉,柳眉倒梢,又有些森森味道。她是刘维谦妻子张小凤,怀中抱着一个六岁男童,也已睡着。乃是刘清婉弟弟刘清朗。母子二人远离庙台,自是怕沾染晦气。张小凤一见到刘清婉,便斥道:“叫你照看弟弟不成……”见叶瑶瞪视自己,忙改口道:“害我腾不出手帮忙。”刘清婉闪到奶奶身侧,回嘴道:“弟弟不是睡了么?”张小凤见众人小心翼翼搬运尸体,不好再骂。虽然口中称要帮忙,身子始终未动一下,显是毫无帮忙的意思。待众人安置妥当行出一段后,才缓缓跟上。
普昭沿途听闻莫骥盛也已仙去,纵然我佛四大皆空,亦不禁清泪长流。回到村子,但见得合村皆素,月华如练,洒地铺来,天地间一股萧瑟之气。村头麦场之上已搭建起一座灵堂,左右一副挽联不知出于何人手笔,道:恨碧血空流草木尽悲,怅山雨欲来天地同丧。接下来两日,莫家大起丧事。来往吊客络绎不绝,众人也有感伤这一家人境遇的,也有触景伤情自怜身世的,无不垂泪。
到第三日出殡,但见得六口描金寿棺从门内鱼贯而出,赞礼生高声唱道:“千棺从门出,其家好兴旺。子存父先死,孙在祖乃亡。”领先一个汉子挥手抛出一沓纸钱,纷纷扬扬六月雪降,各人顿时哭声震天,匝地同哀。送葬队伍绵延数里,通往莫家墓地。墓地在东王庄南向城区之间,先前为莫家用地,当年莫老夫人和莫杨氏便葬在这里。待入殓完毕,正要封土,忽听一人大声叫道:“且慢,叫我拜过老太爷!”
那声音远远传来,虽然断断续续,入耳却极为清晰。众人望去,但见三条人影一路奔来。当先一人双手反缚,脚步虽阔,但踉踉跄跄几欲栽倒。待近处来瞧,才见是个中年汉子,面上涂墨,几不可辨清相貌。风霜满鬓,双目猩红,一个鹰钩鼻子却格外醒目。他身后二人,不过二十出头,似专为看管他的。二人面上均有怨怼之意,显然受这人拖累,心中极是不满。
刘克用一见到此人,登时怒不可遏,大步迎上前去,咬牙切齿给了他一脚。那汉子疾走间不防,连翻了几个跟斗,才倒在地上。他身后二人扭住刘克用,喝道:“你这老头儿干吗呢!”那汉子道:“放开他。”话语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二人不敢不从,连忙松开刘克用,心下却想不识抬举,这个时候还他妈的耍什么威风!刘克用冷笑一声,道:“任县长,又要施小惠收买人心吗!嘿嘿,镝儿。”莫镝听唤,走到近前,见他指着那汉子道:“你瞧清楚这人的嘴脸,口蜜腹剑,伪君子!”
莫镝望去,见那汉子右额擦破,血染半脸,看模样极是可怜,心想这人是谁?怎么跟舅舅一样,也叫人斗了鬼啦?那汉子跪起身子,一步一挨挪到他身前,哽咽道:“好…好孩子,我对不住你们一家,请受我一拜。”说罢以头捣地,“咚咚”有声,伤患之处又即冒红。莫镝大为惶恐,忙闪到一边,眼望刘克用不知所措。叶瑶赶到近前,似要搀扶那汉子起身,手到半空却又顿住,叹了口气,道:“任大哥,你又何苦呢?回去吧。”莫镝见有人帮腔,也道:“是呀,你…你快起来吧。”解下臂上白布,上前替他按住额头伤口。那汉子不禁放声大哭。
刘克用仰天长叹一声,道:“任弘毅,我镝儿仁慈,不跟你记仇,我却放不过你。我只问你一句,这里六条人命,谁来负责?”莫镝才知眼前的汉子叫任弘毅,听他道:“刘兄,该我负的责任,任某绝不推脱!至于其它,我…哎。”叹气一声,默然摇了摇头。刘克用大声道:“好,好汉子…你给我记着今天的话,去吧。”任弘毅向他略一颔首,以示谢意,又对莫镝道:“好孩子,你将白布扎我头上。”莫镝依言而行,见他仍不起身,又一步一挨挪到墓穴旁,对着众人墓碑依次叩头行礼。这样大礼,也只孝子才有。何况他年逾花甲,对莫文远夫妇之灵亦然如此,心中愧疚诚挚之意,一望而知。礼毕后,他昂然起身,深深凝望于莫镝,却一言不发,折身大步而去。顷刻之间,一条高大身影隐没在暮霭之中。
第36章残贼天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