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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死生流转(中)

莫骥盛暗暗吃惊,望向于他,只见他神色平静之中,又透着说不出的坚毅果决,只一双小眼中不时有戾气闪烁,其中映现的不是自己却又是谁?他连忙抑住怒气,待心绪渐渐平复。莫镝又问道:“太爷爷,你找到病因了么?”莫骥盛道:“找到了,你爷爷为救人而死,那是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你爹娘伉俪情深,却是去了离恨天上。”
接着向他讲述两处所在,相传西方极乐世界有金沙铺地的七宝池,又有黄金为根、白银为身、琉璃为枝、水晶为梢、琥珀为叶、美玉为华、玛瑙为果的宝树,着实是个好去处。那离恨天上,又号称是: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风光旖ni,更是妙境。这一番渲染,直教莫镝心驰神往,暗想原来爹娘爷爷去了个好地方,可也再妙不过了。连叫:“咱们这就去吧……”一片顽童心思,多半也放在游玩之上了。
莫骥盛见他一脸欢喜之意,暗道:但愿这番话能稍减镝儿仇恨之心。我若再有几年时间好活,细细调教于他,叫他亲手为父母报仇,才不愧我莫家的好儿郎!哎,只可惜我也命不久矣…上天何其不公!便是大仇不报,也不能叫镝儿沾染一身戾气。嘿嘿,孙二狗,方昭欣小子,老夫却放不过你们!对莫镝道:“去是一定要去的,却只能由太爷爷一个人去。”莫镝小嘴一扁,眼泪吧嗒落下,问道:“为什么不带我去?”莫骥盛揽他入怀,慈声道:“路途太也遥远了,西方极乐世界距中土有十万八千里远,天有九重,离恨最高,又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如果咱们爷儿俩都去了,谁又来给家人做药呢?无药可用,太爷爷只管把家人魂魄招来,究竟也无法起死回生啊!”
这么一说莫镝便即明白。《西游记》是他从小听太爷爷讲熟的,西天离中土距离,与孙大圣一个筋斗相若,确乎是十万八千里。一路之上又有九九八十一遭劫难,什么牛魔王、白骨精、玉兔精……拦路设伏,极是凶险。至于天上么,他只听说过凌霄宝殿。听太爷爷说法,似乎离恨天还在其上,想来必定也不好走。思之再三,决不能叫太爷爷冒险,道:“太爷爷年纪大了,再加上一路妖魔鬼怪,可不叫人放心。该叫我去才是,再说我也不会做药呀。”
莫骥盛听他言语中孝心可鉴,心感甚慰,笑道:“小猴长大喽,什么时候变成个齐天大圣,可就更讨人喜欢了!这一路虽然凶险,却也难不住太爷爷。天地如逆旅,人生如过客,太爷爷这段旅程业已走到尽头。你年纪还小,领略不得其中意味,更没有法子去找家人了……”说到这里,眼望苍茫,似若有所思,缓缓续道:“很早以前,太爷爷有位极敬重的兄长说过:去留肝胆两昆仑。说的是离去的人和留下的人都有同样的价值,不分轩轾。昆仑是咱们的脊梁,咱们的家。太爷爷此去是为了家,镝儿留下也是为了家,没有轻重之分,更加没有辛苦可言,不过是各尽其力罢了。”
莫镝一知半解,心想:“咱们的家不是在这里,哪里就成了昆仑?王母娘娘才住在昆仑,种有一大片蟠桃园,吃了桃儿的人能长生不老。太爷爷说咱家的人永远不会死,难道是因为吃了桃儿的缘故?那也就不错了。”点点头道:“那我留下就是了,明天去找卫生所里的王伯伯教我做药。”
莫骥盛道:“这副回春仙药大夫可不会,上天入地寻遍,堪堪一人才会。”莫镝忙问道:“是谁?”莫骥盛笑道:“可不就是你么!”莫镝虽然面现诧异之色,心底却另有一种自豪油然升起,搔着脑袋道:“我…我可不知怎么做呀!”莫骥盛道:“太爷爷说来给你明白,你要牢牢记在心里。这副回春仙药需要一味药引,一味药材。药引是赤子之泪,药材叫作家园重建。”莫镝从所未闻,更加茫然不解。
莫骥盛又解释道:“含德之厚,比之于赤子。说的是道德深厚的人,可以比得上初生的婴儿……”莫镝恍然大悟,踟蹰一会儿道:“娘说成了亲就能生小孩子,是么太爷爷?”心中暗想:天底下就只爷爷和爹娘是好人,却又叫坏人给害死了,这好人么,不当也罢。就只这样一想,顿觉世上好人难觅,脑筋一转,便想到以初生婴儿代替。莫骥盛虽早已料到他的抉择,听他亲口说来,仍不免暗自叹息:这时就算教镝儿仁义道德,他定也不信。嘿嘿,举世汹汹,却叫镝儿笃守道德,那可委实难为于他了!当下点头道:“不错。”
莫镝不胜欢喜,心想:待我跟婉妹妹成了亲,自然就有赤子之泪了。也不知太爷爷过不过女儿国,若能给我舀一瓢子母河的水,那倒省劲了。情知这个想法过于荒诞,也便没有提及。
莫骥盛又道:“这味药材,是叫镝儿你将咱们莫家建成密城首屈一指的人家,却又难办了一些。别人不叫咱们活,要叫咱们跨,难道我莫家就后继无人,任由这些宵小欺辱,还不得手么?”他虽已行将就木。这番话说来,却仍然豪气干云。莫镝心头一振,昂然道:“自然不会,太爷爷放心就是了。”又问:“太爷爷什么时候回来?”莫骥盛道:“镝儿是六月初九的生日,待到十年后你过生日,我就会带家人回来了。”
莫镝虽知西天路途遥远,不是三五日的工夫便能折转。却也料想不到竟要穷极十年光阴。乍一听闻,泪如泉涌,道:“那也太久了,我想今年过生日就见到你们。”莫骥盛叹了口气,道:“日头朝起夕落,无论瞧不瞧得见,一天也已过去。等待和希望,这就是人生。”莫镝见他满面萧索,显是无可奈何之意,心想只要家人能够活转,迟一些早一些,似也无甚要紧。懂事得点点头,道:“连夸父也追不到太阳,我等着就是了。”
莫骥盛抚着他的小脑袋,笑道:“镝儿又长大了!不久太爷爷也会合眼去了,你刘爷爷会将我们装进棺材埋到土里,你一定觉得奇怪,对不对?”莫镝道:“是呀,为什么呢太爷爷?”莫骥盛道:“这是因为走得太远太久,怕要忘记回家的路。掬一捧故土,也就不会迷失了。”莫镝这才恍然大悟,又提醒道:“太爷爷千万要多带一些,免得路上不够用。”
莫骥盛点点头,道:“中间有个难处,太爷爷放心不下。我问你,钱该怎么赚?田又该怎么种呀?”莫镝茫然摇头。莫骥盛道:“没有钱粮,你如何养活自己,又如何给我们做药呢?”莫镝心想也是,又想太爷爷见问,必定已经有了法子。那也不必自己担心了,只需请教便是。
莫镝见太爷爷取下案头旧书,忙移一盏油灯过来。莫骥盛挑开灯罩,将其中几部在灯上引燃。霎时间火苗陡长,字里行间忽似跃出无数鲜活灵魂,在火焰中翻滚扭曲,瞬间化为灰烬。莫镝本以为他要将书中学问传授于己,却未想到竟是焚书。见那几部书是他常所翻看的,既有《论语》《孟子》,又有《韩非子》《墨子》,最后一部是《华严经》,乃是佛经。心中大为奇怪,暗想:太爷爷曾说秦始皇焚书坑儒,是大大的昏君。而今他也把书烧了,总不能也叫昏君吧,却又为了什么?正迷茫不解,见火苗快要烧住太爷爷手指,他却浑而不觉,忙出声提醒。
莫骥盛回过神来,手腕一抖,将残书抛至空中,洋洋洒洒似送葬时抛洒的冥钱。未及落地,便已烧作灰烬,经微风一拂,便即流散。他喃喃道:“失礼而后乐,失乐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周而复转,始终逃不出个轮回。生于斯止于斯,食而无味,又何必弃之不舍呢?”前一句话他语调悲沉,似含无限伤心,说到后面,语气一转,仿佛胸中一股闷意豁然开释一般,大有轻松畅快之意。顷刻又神色郁郁,问道:“你说呢,三哥?”
这么怔了一会儿,才对莫镝道:“镝儿,还记得咱们祖籍在哪里么?”莫镝道:“爷爷说是在山西洪洞县,还教我四句诗呢。嗯…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莫骥盛点头道:“不错。咱们祖上原本是耕田的,家中人丁不旺,生活得极是清苦。到先祖莫襄公这代,他立誓要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因此发奋读书。古人说士农工商,士就是读书人,将读书人排在第一位,那是极为看重的意思。因为书读得好,将来可以做官。哎,莫襄公虽然立志高远,终究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已过而立之年,却连个秀才也没有考中。他醉心功名,不事生产,原先靠父母养活,待父母死后,只好靠街坊邻居,亲眷朋友寄生。长此下来,自然是受人白眼,吃尽了苦头……”
听到这里,莫镝哼了一声,道:“他们可也太小看人了!当年好多人都瞧不起韩信,韩信不也封侯万户,成了个响当当的大英雄么?”莫骥盛笑道:“正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后来莫襄公一怒之下,弃学从商,只身闯荡太原府,自此才开创我莫家百年基业。之后咱们家便定居太原,照理说,富贵之后原该衣锦还乡才是……”
莫镝道:“是呀,也叫那些小燕子小麻雀知道,谁才是英雄!”莫骥盛道:“可是莫襄公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便连洪洞老家的旧宅也未修缮。咱们虽说是洪洞人,说句老实话,自莫襄公之后,少有人回去过。我也只是迎娶你太奶奶时,才去过一回。哎,你太奶奶是回不去了。你爷爷还有爹爹,甚至不知道洪洞县在哪里。你跪下,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