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众人制住土匪,百姓鸟兽奔亡。莫文远见这些人势同拼命,心中一慌,左脚踩空从路上摔了下去。山坳本有半人多高,下边又乱石嶙峋,他甫一着地,额头与石头共鸣,便即昏晕过去。莫怀同刘克用等人先入为主,猜测他叫百姓冲散,却忘了近前。
待他醒来,已是次日上午。哪里还有家人影子,放开嗓门叫了几声“爷爷奶奶爹爹妈妈”。空山幽谷,却只听得鸟语婉转,虫鸣啁啾。登时怕上心头,哭了起来。过会儿才想起家人或许在道观中等待,觅路上去,业已人去观空。他明知家人东去密城,却不识道路,未敢冒然寻找。
忽然记起此间离法海寺不远,去寺里的道路却还未忘。一念至此,当即寻路返回。沿途幽绝,不闻人声。他心中栗六,一刻也不敢耽搁。因此脚程比下山时快得多了。只是一日未食,腹中着实饥饿。入夜时分,才赶到寺前。拍门叫道:“和尚哥哥,和尚哥哥……”寺内僧人闻声开门,见得是他尽皆喜出望外。
宏厚等几位大师业已归寺,出来相见,都道积善之门,必有余庆。如此在寺里暂住两日,第三日胡青川赶来领罪。出家人慈悲为怀,自然不能跟他计较。诵禅说法几日,几位大师虽然佛法深湛,一时却也化解不了他周身戾气。他那日蒙莫骥盛饶命,感念知遇之情远胜于不杀之恩,因此待莫文远极好。连日去密城打探莫家行迹,一时无果,也只好从长计议。
这日去洛城办事。莫文远心想马营长蒋哥哥都在洛城,我何不找他们去,因此求胡青川带同。二人一早赶路,中午才到。事情办完天色还早。胡青川带文远到市面上游玩,与他买些泥人糖果。借机询问当夜如何用计。听莫文远一一道来,才解了心中谜团。
默想我栽在英雄手里,又有什么丢脸的!若不能遵他教诲,那才叫人看小了。不想他日后辅助法海寺众僧,抗日杀敌,竟源于此念!
不及探出马光汉下落,天色已是向晚时分。二人正要出城,却叫守门士兵扣住。原来市面上有人认出胡青川乃二龙寨寨主,悄悄报于驻军,因此拿下二人。胡青川眼见生还无望,对士兵道:“兵大哥,这孩子是我掳来卖的,非我一伙。”那队士兵见莫文远面相雍容华贵,出身定然非富即贵,刚要放人。
岂知莫文远却道:“胡叔叔,咱们死就死在一块儿,大丈夫岂能贪生背义!”胡青川实料不到这样一番慷慨激昂的话,竟然出自眼前文弱少年之口,放声笑道:“好孩子,果然是英雄后代!胡某能与你这样的小丈夫共赴黄泉,快哉快哉!”
莫文远道:“丈夫就大丈夫,岂有叫小丈夫的道理?”胡青川笑道:“好,大丈夫就大丈夫,咱们携手同行。”挽起莫文远小手,阔步赴市。众兵见二人死到临头,兀自笑谈自若,尽皆讶异。
莫文远心想不见马光汉一面,死了可也太亏。对士兵道:“去叫马光汉马营长见我。”马光汉在军中享名已久,洛城守军李司令善于相人,平时尊口难开,唯独称他“有将才,无将器”。乃是说他才当大任,德难附众。虽褒贬各一,却也算极大的殊荣。
士兵中有人听过,暗忖这孩子识得马光汉,莫非便是马营长的儿子?否则小小年纪,又怎能有如此气概!喝止众人,飞身回营,报于马光汉。
马光汉拍马赶到,见是莫文远,当真喜不自禁。那夜他遭千夫所指,独这少年挺身维护,是故爱怜于心,曾想我儿若不夭折,也便跟他一样。
自失了二狗以后,他身边无人,难以寄怀。此时一见文远,眼泪竟扑簌落下,心道:莫非真有天意,叫我失一儿,复得一儿。挥手命士兵放人。
胡青川死里逃生,惊喜交加,想他爷爷于我有知遇不杀之恩,他又对我有救命之情,这番恩情,胡某倾尽一生,怕也难报万一。蒋承德见了文远大是讶异,细问情由,才知他与家人失散,现居姚山法海寺中,便央求马光汉收留。
胡青川道:“马兄,文远孩儿乃我恩人子嗣,又救在下性命,实不敢送他入伍,若有三长两短,胡某万死难赎。”马光汉陡然惊醒,道:“胡兄所言极是,马某糊涂,险些误了孩儿。”
莫文远却极不乐意,道:“胡叔叔,你权当那会儿咱们已经死了,变成两个鬼来…不,胡叔叔是神仙,还有什么好怕的?好叔叔,你叫我跟着咱们营长吧,若是爷爷知道,也不会不允的。”
胡青川不会跟小儿言语,听他这样说,只好点头,道:“那么请马兄妥为照料,在下自会不停打探老太爷一家下落。待战事一平,再接文儿回来。”当夜独自回法海寺去,同诸位师父说明情况,众人都觉太过鲁莽,见事以至此,却也无法。
自有莫文远相伴,马光汉始知天伦之乐。待他视若己出,无不用心。因爱而推人,待人接物渐趋平和。又因素有战功,连年晋升。到四五年抗战胜利,已就任四十二军军长一职。这日记起前言,虽对莫文远依依不舍,却也不敢再夺人之爱。
当下点齐人马,奔赴姚山法海寺。寺中一帮小和尚业已成人,见故人重来,忙请师父们出来相见。此时“宏”字辈高僧,仅余宏厚,宏慈,宏德,宏业四位。众人说起往事,无不唏嘘感叹。日本宣布战败那日,胡青川便即下山寻找马光汉驻军。因遭遇不同,与莫文远失之交臂。自此流落各地,却是另一番故事了。
这几年打探,众僧已知莫家在密城东王庄定居。马光汉留下些米面,率众下山。中午时分赶到密城,早有县长率众来接。密城县长褚志奇,乃昔年莫骥盛所救少年,褚卫璧的长子。为人谦逊慈慧,治所虽经战乱,却井然有序。
到密城不久,莫骥盛打听出当年结义兄弟褚卫璧的下落。褚家乃本地首户,家有良田百顷,店铺数十间。长子又是一县之长,尊荣无比。东王庄有几户人家便在褚家做工,传话过去,称“洪洞旧友拜上”。传话之人心中忐忑,心想咱们东家便连收租子也没到过东王庄,难道竟被莫老太爷召之即来?我也当真叫驴踢了脑袋,这下等着挨骂吧。
岂知褚卫璧鞋袜还未穿好,便奔赴东王庄与莫骥盛相见,颇有古人倒履相迎之风。二人垂暮之际再见,大敞老怀。褚卫璧念及下人报信之恩,特赏两亩良田给他。那人这次才真叫驴踢了脑袋,忘乎所以了。
褚翁古道热肠,待莫家极厚。将城内桧阳书院附近几处房产,东王庄一带几十余亩田地悉数相赠,至于平日用度更是枚不胜数。
莫骥盛人老心闲,同村里几个野老相伴,颇为闲适,不愿搬迁,房产一概不受。莫家世代经商,于土地一项却不经心,又一意积德行善,希冀文远早日归来。将土地以褚家名义转赠村人。收黄月娥入门,嫁给老杨头之子杨峰,两家结为亲戚。并在韩庄购得五亩地与他们打理。至于平日扶危解困,更是多如牛毛,深受远近村人爱戴。
得悉之后,褚卫璧更为佩服这位骥盛公。那日欢宴,欲将大孙女褚环许配给孙仲权,以结世代之好。孙仲权年龄渐大,一来渐通人事,二来饱暖思*。平日在家,趁无人时常与赵春晓调笑,或捏手或亲嘴,为所欲为。春晓少女怀春,初识欢爱,也无从拒绝。
那日在席中见到褚环穿一袭月白衫子,清丽难近,宛如凌波仙子一般。孙仲权惊为天人,不由哈喇直流,心中叫道:乖乖个隆咚呛,好美人,俏姑娘,哥哥抱你入洞房。正想入非非之际,突见褚环眉头一寒,俏目望来,不禁自惭形秽。待听得她道:“爷爷,我不嫁他!”心头似叫人剜了一刀,登时面如死灰。
褚环小妹褚双,其时不过八九岁,扎两根羊角辫,笑起来酒靥摇波,刮着粉脸取笑道:“羞羞羞,树上掉下个大马猴!”孙仲权流氓狠劲上来,心中骂道:奶奶的,臭娘皮,老子吃定你了!莫骥盛见褚家女儿秀美,孙仲权却生得猥琐,心想如此婚姻,岂不糟蹋人家姑娘!推说孩子还小,迟两年再说。
好事难成,褚翁颇为可惜,只好请莫怀同刘克用料理家中生意。二人与褚志奇常常见面,交情着实不错。是以褚志奇得知马光汉此行目的,推开俗务,亲自带路,一行浩浩荡荡开往东王庄去。
莫家原定战后收录孙仲权入籍。这日正安排礼仪,那孙仲权得意洋洋,在村头挑起一挂鞭炮,尚未点着,便听得轰隆作响。抬眼望去,但见数百车队绵延开来。为首一人雄姿劲拔,却不是马光汉是谁!他心中抱愧,天下滔滔为仇,折身便逃。慌不择路间,失足落进一个粪坑,全身立时屎尿淋漓,污秽难当。却也不敢冒然出来。
莫家众人闻讯来见。马光汉侧身拉开车门,但见一个昂藏青年跃到众人眼前,正是失散多年的莫文远。谁曾想昔日的懵懂少年,业已长大成人!他身后另有一人跃出,却是蒋承德。家人上前抱住,喜极而泣。
旋即大开欢宴,遍请四方高邻。褚卫璧老杨头两家也赶到相贺,唯独找不到孙仲权踪影。席间褚家小女羞启妙目,悄悄打量莫文远。见他轩昂俊挺,芳心暗许。偷偷拉扯母亲衣服。她母亲随即会意,当众再提婚事,终究成了这桩美事。
最欢喜之人,莫过于马光汉。叙起往事,感慨道:“文儿德儿不愧是世家子弟,重义轻生。随我鞍前马后,不离不弃。更数次救我在危难之间。马某方始领会得老爷子当年教诲。若是我自己教出来的孩子,只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当年莫骥盛曾教文远道:大丈夫有怕者,有不怕者。蝼蚁不伤叫仁,蹈死不悔叫义。知此二者,而有所担当的,谓之大丈夫。人生如此,由爱生怖,为爱而无惧。
孙仲权在粪坑里听得,心想他是在说我么。提起日后打算,马光汉道:“看此形势,内战在即。我曾许诺任先生,终我一生,不再与抗日弟兄为敌。前日我申请赴缅抗日,已获批准。今日一聚,特将两个孩子奉还。”
刘克用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马兄弟,你戎马半生,何不卸去职务,定居在此,过几年闲散日子?”马光汉笑道:“我生就一副劳碌命,如何闲的下来?”莫文远蒋承德齐道:“义父,我们随你征战缅甸去。”
马光汉默默喝了三碗烈酒,决然摇头。莫骥盛道:“德儿留下,文儿随你义父去。”蒋承德怎肯答应。最后决定由他随义父出征。众人痛饮一场,向晚才散。马光汉因不日出征,要务缠杂,连夜便走。
临别之际,各人想起此番天各一方,无不垂泪。莫骥盛道:“光汉德儿,无论走到哪里,记着这里是你们的家,你们不归,咱们永不搬迁。”二人又拜倒在地,马光汉道:“光汉若能侥幸回来,定当侍奉老父余生。”磕了三个响头,起身道:“走!”声音中隐约已有哽咽之意。当下头也不回飞驰而去。
自此转战缅甸老挝越南一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立下不世战功,被三国人民誉为“战神”,永载史册。
待到夜半人静,孙仲权才从粪坑里爬出来。肩头伏着几条蛆虫。他一手捋下,用脚踩了个稀烂。想到自己不也如蛆虫这般惹人讨厌么?不禁伏地大哭一场,心想:营长虽说打我骂我,却也待我不错。我若一直跟着他,现在岂非风风光光,哪里轮的着莫文远这小子!又或者老子吃些亏,便宜莫文远跟着营长享福,老子跟着爷爷当个财主,那也没有什么。谁知这小子竟又回来,锅里也抢,碗里也抢,害的老子到头来鸡飞蛋打。他妈的,这下少爷当不成,竟连美人也抱不成了!
隐隐之中,与莫文远便似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及到凌晨,才摸到一条小河,冲去身上污秽。回去时见莫骥盛彻夜未眠,却是在等自己归来,满腔怒气才暂得平抑。莫骥盛不废前言,令莫怀同收他为义子。次年在村头盖起一间大屋,待他与赵春晓成婚后自立门户。当日马光汉送来财物颇多,大半儿也送至孙家,另赠两粒宝石给他。
那两粒宝石殷红如血,透亮若水,比成人拇指还要大上几分。乃红宝石中的极品,鸽血红。似这般大小已不多见,更为难得的是尺寸一样。
当时他虽不识此宝,也只心念一动:跟钱呕什么闲气,何不伺候好了他莫家,老子再捞些好处。是以平日隐忍不发,不动声色。受吴笃信逼迫,这才吐露实情,怨怼之意自然流露。
第20章各怀鬼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