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每个人的身上，都隐藏着一个不打妄语的五官，有的是眼睛，有的是鼻子，有的是耳朵，有的是嘴巴，有的是皮肤，若五官巧扮成忍者夜行，便能找寻到躲藏在秘密花园里头的珍贵宝藏。我向来极喜爱在问诊时听急救黑告诉我这类充满神秘哲理而又像猜灯谜一般的幻想话语，这会使我觉得拘谨苍白的医院也能变成让人穿越时空的大舞台，使活在痛苦记忆中的人们仍能超越世俗大胆寻欢。
可惜我无法由这秘密花园的意象来浮想连翩，编出个迷人的故事给大家说书，我只是位在医院里仍必须披着医生白长衣制服的心理医生，所以秘密花园的意象对我而言，就彷如是我不断探询的记忆世界，我回想起自己在心理医疗领域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那就是一则活生生的爱丽丝梦游奇境故事吧！
爱丽丝梦游奇境呵，……多令小女孩神往的故事……
急救黑现在依旧闭起眼睛屏息聆听，似乎周围正有什么声音吸引他的注意，这让我不知不觉中就滑进了自己关于声音的记忆世界里去……
儿时躺在床上睡不着的夜里，听到面茶壶嘴滴响的声音从窗外呼啸而过；月台小姐广播火车进站的清朗悦耳声音；好吃乌冰八餔八餔的喇叭声音勾起我的大好胃口；爆米香声音给我传来说不出的诙谐喜感；火车经过栅栏放下铃声叮当叮当的响亮声音；马路上威武而过的迎神赛闹热的敲锣打鼓……呀，回忆也是一种病症吧，留恋无法舍弃的东西，许多的心理疾病不都来自于一种徘徊不去的眷恋吗？
我是一个时常自诩能跟病人的记忆深刻交谈的心理医生，对于病人在某一段时间不断希望听到电话铃响，或是听到罗大佑恋曲1980就忍不住抽泣歇斯底里的心理症状，我知道那都是由于一个萦绕不去的音律所联系着的某些回忆在隐隐作用。我甚至还碰到过一唱起”我们国父，首创革命……”便热泪盈框，一名自称自己是日本社会写实漫画”圣堂教父”男主角之嫡传弟子的热血青年哩……
那么，急救黑一直以来所倾听的，究竟是现在周遭所发出的声响，还是他记忆里一些残留不去的音声？我实在很想弄清楚。
窗外点点迷离的阳光似乎也跳动着充满回忆的音律，原本专注聆听声音的急救黑终于慢慢抬起双眼，投给我一眼哀伤后，又表情凝重地从我身上收回他那专属的东西。我则沈默地扣回衣上几颗钮釦。在窗边一阵微风吹落黄叶发出的窸飕声响后，急救黑利落地举起两手，扯扯挂在他英俊面庞两端一双圆润耳朵，开始小幅度地晃动身躯，彷彿一位正陷入热恋情绪专心倾听恋人絮语的青年，禁不住满腔青春兴奋，随着某种悠扬节拍的音律来回舞动。
“急救黑，什么声音这幺好听？”我不解地望着他，他的双耳似乎总收藏着无数令人好奇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声音？我也真想听一听。
急救黑常在看诊的时候告诉我，一种声音哼唱着一种命运，不同的声音播放着不同的故事。我听不见他耳朵里的声音，但是听过他所描述的，各种千奇百怪的故事。有时我仔细观察急救黑的言行举止，不禁觉得他像个有着奇特身世的现代说书人，除了擅长演说编纂，还会古代巫师的神秘法术，尤其他那一双不凡耳朵，活像神话故事里的顺风耳活灵活现，可以一边倾听天界讯息，一边嘴里溜出各种炫目离奇的故事。每天每天，他的耳朵彷彿就像装上一台可以随时与天上诸多神祇往来沟通的随身听一样。急救黑哪里找来这幺多的故事题材呢？天上传来的吗？
我常看着他在医院里搬演故事时认真动人的表情，不免怀疑，这些故事情节，是否都真实存在于宇宙的某个时空？也许有一个擅长持守祕密的星子，像个长庚的老者，在远方沈默等待，等待一个拥有不可思议沟通能力的说书人，来代替他与地上的人们分享沟通。
不可思议的沟通高手？我浑身肌肤闪过一道震天嘎响的电流，彷彿是在提醒我注意眼前的讯息。这个肌肤表层不请自来的神奇感应促使我开始仔细观察急救黑的耳朵变化，并且尝试盘查起自己脑袋所残留的，这阵子以来从他那儿听来的各种故事情节。
急救黑搬演的故事有时暗藏玄机，旁人很难了解。但似乎有几句台词和某个角色人物总是不变地出入其中，每当急救黑开始说出这些台词时，他的声音表情就会完全变样。
“快……快……快点，快点，赶快急救，急救，快，快啊，快来不及了……她没疯，没疯，她根本没疯，别让她被抓了，快，快急救……急救……”
每当急救黑上演这几句台词时，总是声调骇人，呼吸急促，结结巴巴讲不成完整的字句，而且那双英挺圆润的耳朵还会痛苦地大力抽动。
头几次，我总被他这充满悲剧气息的表现吓出一身冷汗，几次之后，我不禁有种直觉，他这席反覆出现的台词背后，似乎有什么凄楚动人的往事。于是我开始好奇：“急救黑到底一直想要急救谁？他究竟怕谁被抓走被关住？为什么一直嚷着那个人根本没疯？既然那人没疯，为什么又会被人抓走？”我是一个擅长在病人记忆丛林里缜密搜寻线索的医生，虽然同事们常笑我疯疯癫癫，不像医生，反像病人，要小心被病人同化，但是我的直觉却经常提醒我：其实我与他们非常相像。
人与人之间的接近与沟通，有时很难用常理解释，好比当急救黑表情凄惨，结结巴巴，片片断断地重复着那几句台词的时候，我全身的肌肤就会瞬间产生一种奇特而又精致的反应，好像一股电力极强的电流迅速跑遍全身，向自己的脑袋大声嚷嚷：“注意了！注意了！注意现在的讯息！”这时如果低头细看，还会发现身体上的每吋肌肤都作出悚然站立的姿势，如同一身的鸡皮疙瘩。
鸡皮疙瘩之后，我会想问，到底故事中那个遭遇坎坷的主角，有着什么样的背景身份？凭着一名专业心理医生……喔不，也许是凭着一名女人的敏锐直觉，我从急救黑如此不寻常的表现可以猜想出，那一定是个和急救黑有过深切情感的女子吧？
也许是个没疯但却被当成疯子般抓走，然后关起来锁住的美丽女人，我想。
“我可以听到，听到，听……听到她的，她的呼吸声，微弱而努力地，努力地想要……”
“努力地想要作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探问。某一回，急救黑在他的故事里多添加了上述这个细节，我遂忍不住好奇追问，到底那个遭遇坎坷的女主角准备想要做些什么事？
“想要……”急救黑的耳朵又陷入痛苦的抽动之中。
“想要作什么？”我急切地追问。若再不追问，少不得一不小心，急救黑就又跳转到别的情节去了。有时急救黑会像个一点都不注意连戏工夫的编剧生手。
“准……备……准备……说，说，说出一个…”
“什么？”
“惊……惊……惊，人，的，秘，密……”急救黑结结巴巴，极端吃力地挤出这几个字。
“惊人的秘密？”我疑惑地望着急救黑，搞不懂怎么原本像要发展缠绵悱恻爱情故事的情节，却发展成了侦探小说？
“那个人是谁？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年龄？”常常，性别年龄是个重要的背景资料，为了了解我的病人，我需要知道病人过去交往的朋友对象，如果是个类同年纪的异性，大抵不脱爱情经验带来一番挫折冲激，以致引起精神开始发生变化的类似病例。
急救黑将他深褐的眼瞳缓缓投向我，双耳意味深长地动了动。半晌，又把目光落在我全身那些衣服所遮不住的肌肤部分上头，若有所思地搜寻游移一番，才慢慢启口：“是女的，一个像你一样敏感，细致，聪明，美丽，有着一身活力肌肤，充满神秘感应的年轻女性……”
我全身的肌肤顿时从深秋的心情变为四季狂野的混乱，我想此刻我再也无法欺瞒自己，急救黑刚才这一席话，让我差点失去作为医生该有的专业仪态，反而显出一名女人来不及隐藏秘密，顿失方寸的狼狈紧张。
“充满活力肌肤的女人？”我用一种旁人极难察觉的眼光快速浏览自己全身肌肤，她们又有反应了，仍是那种精致细腻而又奇特的触电效应，比我的脑筋还要奔跑迅捷。
活力的肌肤？神秘的感应？这种类似女人化妆品，保养品之类的广告言词，好像是在形容一位猫般的女人。
猫般的女人，的确是男人都喜爱的。不过据我的另一个病人，万人迷，告诉我说，现在的男人不见得喜欢捉摸不定的猫女人。
记得上礼拜同样是在这张咖啡屋靠窗的餐桌场景，妖娆美丽并且追求者不断的万人迷姐姐，为了关心我已届适婚年龄但是却没有恋爱对象的可怜处境，便热心地和我这疯医师来个”非常男女”的午餐约会。
“现在的男人啊……口味很复杂，很诡异哪！不见得会喜欢女人像捉摸不定的猫儿，搞不好会喜欢那种，那种……”万人迷低头思索良久，突然眼光闪烁，笑嘻嘻地接下去说：“那种在钢琴琴键上……”
“流利弹出悠扬乐音，浑身散发古典公主气质的女人？”我笑着接腔，觉得这个答案没什么好稀奇，实在看不出现在男人的口味和以前的男人有何不同。
“不不不！你错啦，你错啦！时代不同款啦！”万人迷朝我神秘地笑笑。
“我错了？那会是哪种女人呢？”我疑惑地看着她，好奇等待答案。
“是在钢琴琴键上轻巧走过，但却会不小心滑倒的猫儿！”万人迷说完爽朗地大笑几声。
这是什么跟什么？
万人迷看我发楞，又忍不住一阵捉狭地魅笑：“好妹妹呀，你一定想不通，那种会在钢琴键上轻巧走过，却又会不小心滑倒的猫儿，是哪一种典型的女人吧？”
我点点头，的确想不通，于是我问：“在琴键上轻巧走过，感觉上聪敏灵巧，但是又会不小心滑倒，这就显得笨拙。太矛盾了吧？”
“嘿！疯医师，这你就不知道啰，男人嘛，即”难人”，乃为”困难之人”！困难多半来自于矛盾嘛！矛盾的女人才会吸引男人呀！就像当一个已经进入成人就业市场的大人，在世故的逻辑中，仍想保有孩童赤子之心，或者是一个犹读小学的孩子却显得太过早熟一样，这时候好戏才真正精彩上演啦！矛盾，才有张力，这样的爱情，也才够戏剧化嘛！”万人迷闪动她一双大眼睛，古灵精怪地皱皱脸上那线条迷人的鼻儿，好像在向我展示独家社会娱乐版新闻消息。
万人迷一瓢荡漾魅笑；”好妹妹呀！好啦，别再拖啦，婚姻大事嘛，可不能太晚，太晚就没价码啦！我再继续告诉你喔，女人就是要想办法让男人对你朝思暮想，爱不释手。若要让男人对你爱不释手，就得试着让自己变得，充，满，毛，盾！”
“喔？”我发现自己的肌肤做出悚然站立的姿势了，我甚为迷惘地望着万人迷那充满暧昧神情的精巧鼻儿，哑声问道：“为……为什么呢？……”
“刺激呀！情调嘛！这你不懂？还是个心理医生啊？你显然太脱离时代了！”万人迷说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唉，我看你哟，琼瑶梦幻女主角的病毒显然还在你脑袋里作怪咧！清纯可怜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儿？嘿，清纯哪能生火煮饭啊？……”万人迷又张张大嘴伸伸懒腰，然后朝我投一眼犀利的目光。
“喔，原来如此…，现在的两性关系，都这幺实际呀？……”我感到全身的肌肤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一边心理还不知怎地突然无端飘起琼瑶电视剧”庭院深深”的凄楚旋律。
“好妹妹呀！你条件优秀得很，是不是太挑啦？你到底喜欢哪种类型的男人？”万人迷收回她犀利的目光，变成一副傻大姐热心，生怕我嫁不出去似的。
“唉！别提了！提提别的吧…”我可以感觉自己的肌肤正流露呻吟的病态。我怅然地望着万人迷那敏锐至极的鼻子，知道她的鼻儿除了可在几公里外就闻出厨房内坏掉的东西，也一向能由女人所擦的香水味，来嗅出女人的心境变化。
万人迷瞅我一眼，灵巧的鼻儿吸了吸，问道：“嘿，好妹妹，我闻得出来你最近有些变化喔，POISION？肯定是有心上人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喜欢上…”
“啊！别乱说！”我赶紧出声制止她，同时环顾一下周围环境，生怕附近有些什么熟人。
“唉呀，怕什么啊？你们这些医生就是好面子！你就干脆勇敢一点，承认自己也跟我一样，爱上了小李飞刀李寻欢嘛！”
什么？怎么又是这人！
我扑嗤一笑，然后马上甚有默契地快速出手，按紧她的杯沿，回一句：“小心有毒！这酒，喝不得！”
“好个毒药！我，喝啦！”万人迷一把端起咖啡杯，以咖啡当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动动她那万种风情的鼻儿，像个龙门客栈的骚婆娘，把爱情当作毒药炼身，醉卧其中却也叱咤风云，没有畏惧，只有豪情。
空气中洋溢着愉悦的气氛，我的好病人们个个活在与他人截然不同的时空之中，连推荐情人的名单，也从虚构的时空中撷取，这未免太脱离社会现实了！怪不得我嫁不出去，想想看，现实世界里，我哪里找得到小李飞刀李寻欢呢？
“怎么着？小李飞刀李寻欢你不爱啊？我就说嘛，现在已经没人钟情于英雄。”喝完咖啡，万人迷仍不死心，继续逼问我的婚姻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