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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丢失的东西(上)

  谁在哭?谁在哭?该死的,哭什么哭?
  安佳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哭声,没来由地烦躁,那是个细弱的声音,小小的,但是不停止——连哭都哭得这么不痛快,还不如杀了算了。
  安佳这么想着,继续向前走去。这里是空无一人的废弃街区,下水道的肮脏感觉充斥着她的感官,到处都是腐烂的味道,一路上她不知道看见了多少老鼠的尸体,对,去年这里爆发过鼠疫吧?这么说有老鼠的尸体倒也正常。
  “佳佳……”这时候是那个声音在叫她,声音模糊几乎不能辨认,但安佳就是听出了这是在叫她,叫她的名字。她分明什么都听不清,但就是觉得那是在叫她。像是自我暗示,像是早就相识。
  后来她来到了一处破旧的排水管道旁,觉得声音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佳佳……”
  果然是这里。安佳倒是不怕,但她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她觉得似曾相识,但却一丁点都想不起来。她停下脚步,脚下就是黑黢黢的管道口,哭声和呼唤声从这里传出,她低头,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像是黑白的棋,只是眼晕混沌,安佳想与这双眼睛对视,但她发现她不能。
  她恐惧这双眼睛。
  “佳佳……”那双眼睛的主人依旧在叫她。安佳把视线下移,勉强认出这是一个女孩,但她的身体已经腐烂,处处可见翻卷的血肉与支离的白骨,肥白的蛆虫在她的身上钻进钻出,带着密密匝匝的细碎声响。安佳感到一阵恶心,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呕吐。
  “你是谁?”她问,握紧了手里的弯刀,如果这个诡异的女孩敢伤害她,她有百分百的把握在三秒钟内把她的脑袋削掉。但那女孩子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看着她,一声一声叫她的名字,她像是已经死了,但眼珠依然转动,安佳没少见过怪力乱神的事,但这一次她却格外心悸。
  为什么?自己认识这个女孩子么?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一只尤其大的蛆虫钻进了女孩的嘴,女孩腐烂的嘴唇一开一合,露出了她的整个口腔,这时安佳才看见她竟是没有舌头的,有类似胶水的黏液封住了她一半的嘴,所以使她的声音破碎,如同残旧的风箱。但她依然在执着地重复安佳的名字,仿佛这是她唯一心念的东西。
  不知为何,安佳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绞痛。她俯下身来,双臂展开,像是要拥抱那个女孩。
  夏可从小讨厌黑暗。
  但他现在就在黑暗里,身体仿佛变成了小孩子,觉得自己现在所走的路没有尽头。这是一条走廊,尽头有光亮,还可以听见孩子的笑声,但他无论如何到不了出口,他永远被阻隔在光芒之后,看得见一切,只是无法触及。
  他总是无法触及,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但他就是不能得到。为什么?难道他没有——只有他没有要求幸福的权利?
  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墙壁,他清楚地看见走廊的尽头是一片草地,绿宝石一样的草地上有三个人:奔跑着玩球的孩子、在他身后追逐不让他摔倒的男人和坐在一边看着父子俩静静微笑的女人。幸福的家庭——再恶毒的人都会被这一幕感化,并在心底祈求自己也会拥有像这样的一切。但是夏可并没有,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然后慢慢攥紧手指。
  他想把这一切打破啊——这该死的、完美的、但是虚假的家庭。他好像看见了在外酗酒赌博偷窃嫖娼的男人,四处勾引情夫身染性病的女人和肆意杀死小虫小鸟、像是欣赏一样看着它们痛苦抽搐模样的孩子,那时,他们脸上的表情远不似现在这样。没有安宁,没有满足,没有所谓爱的范围,他只看得见欲望。
  真是虚伪啊……所谓人类的亲情。
  他不相信,但却又移不开目光。那是他臆想中的世界,虽然与现实有着如此大的差距。他看见孩子跑累了,抱着球蹭在母亲的怀里撒娇,父亲凑近妻子,在她光洁的额角印下一个吻,女人拿出自己的手帕,为丈夫擦拭脸上流下的细汗。
  他好像能闻见那手帕上薰衣草的香气。但他只能这样明明里德如此近却只能远望地看着、观望着,像是一个局外人。
  他本就是局外人。
  这时那个女人似乎看见了他,她向他招手,口形是在唤他的名字,他看着女人的脸,瞬间觉得熟悉。他的脚迈过了那透明的、无形的屏障,踏上了柔软的草地,孩子扔下球扑向他,使劲抱住他的大腿。
  他抬起头叫他,哥哥。
  乔客是处在一个纯白的世界里,她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纯净的白色。
  她的身体像是漂浮着,轻盈、安心又平静,她似乎睡着了,她从没有睡得这样安宁。她不想醒来,有种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萦绕,像是轻声唱着摇篮曲,是啊,那是母亲的声音。她闻见母亲胸口的芬芳,感受得到母亲在她耳边轻轻的亲吻——这是她一直想要的啊,她想对母亲说她其实不喜欢血,不喜欢手里总是握着武器,不喜欢杀人,她闻到血腥就要作呕,她冷定地挥刀时心里也在恐惧,没有人是天生适合当杀手的,没有人是天生就喜欢走在黑暗中的,当杀手,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活路,走在黑暗中,是因为从来都不曾拥有光明。
  而现在她是纯白的。
  没有血的味道,没有杀戮的哀号,没有刀剑的冷光,她躺在这里,像是躺在一片片的羽毛上,真舒服啊,真幸福啊,她像是可以把一切都忘记了,只记得母亲口中吟唱的歌儿。
  母亲说的话是她没有听过的语言,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母亲是在对她说话,为她歌唱,母亲说的每一句、每个字、每个音节,甚至每一口呼吸都是属于她的,尽管她看不见母亲的脸,但她相信此时此刻她就在母亲的怀抱里,做着最甜美的梦。
  没有魔君,没有魔沙,没有复仇之海,没有任何黑暗的东西,她,乔客,仅仅作为乔客在这里,不必双手时刻紧握准备攻击,不必精神高度警惕哪怕是发丝的浮动也要回头查看,不必紧张,不必忐忑,这里似乎把她缺失的一切都补全了,一次性地、完整地。
  她闭上了眼睛,并尝试把心也闭上,她不再记得了,不再在意了,记忆的缺失……和这样的甜蜜安详相比若何?此时就是应该入睡吧?难道除了接受这种幸福,她还有比这更加强大的理由拒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