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在邱亮的怀里化成一张女人鬼脸,吓得邱亮三魂出窍,七魄升天,立时没命地尖叫起来。
本来如果我变成一个女人的模样,又没有目露凶光,而是款款依偎着,一点点兴致高昂,我和邱亮还不定会发生什么。
所以说起来我倒应该感谢那张女人的鬼脸。苍白、阴暗,目光灼灼,阴气森森。
那声尖叫事后我一再向邱亮表示,我听到了,那叫声短促而惨烈,里面甚至还带着浓浓的失望。
这就像你正春梦做得无限欢畅的时候,却被你家的猫舔醒了一样,失望和一种没办法挽回的绝望,甚至还有一些些的愤怒。
我说,我特么不仅听到了你魂不附体的尖叫,更是被你手脚并用踹到了空中。
我猜我一定是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发出了扑通一声巨响。那一摔后果很严重,一来是把我彻底摔醒了,二来是直到现在我的屁股根儿还生疼。
邱亮笑嘻嘻地说,你那是罪有应得,谁让你大半夜不好好睡觉,梦游来着?你游也就游了,偏偏游到了老子床上来了!你游上老子的床也就罢了,还不老实。你特么不老实还不单是手不老实,两条腿也不老实,嘴也不老实,就连你那瘦得没有一点儿肉的胸脯子也不老实,你说我不摔你,我摔谁?
好吧,到现在为止,我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在睡觉时最为虚弱,容易让鬼趁虚而入,更是容易把周围的人也牵连到同一个梦境中去。
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就太可怕了,这一次还好,邱亮及时地醒了过来,如果再有下次,我和邱亮之间真的就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诡异事情了。
我把阴病的这种状况跟爷爷说了,当然,没有说我跟邱亮之间的“风流韵事”,我故意把那一段隐去了。我不确定爷爷是不是能够猜到,但这种事情真的是难以启齿啊!
爷爷一脸忧虑地说,看来戏不能停,还得继续唱。加上上次卷毛的事件已经彻底结案,卷毛和另外两人因过失杀人罪判刑入狱,电视台上也播出了。我们还是可以出去活动活动的。
我明白爷爷的意思是说我们又可以过光明正大的日子了,我和邱亮不用每天宅在家里,可以出去四处走走,看看华宁府这座古城的特点,到古城墙上去吹吹风,到护城河边去赏赏花,逛逛公园,购购物。
爷爷的小戏园子又一次开张了,每周一场,过时不候,打赏不计,多寡随心。很多上了年岁的人一听说当年唱戏的苏鸣贤又回来了,不禁欣喜异常,所以基本场场人满为患。
有一次我跟爷爷他们出华宁府,又去宁村演了一场。这次不是《荒山泪》,而是《春闺梦》,和上次一样,人很多,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这正是一出说梦的戏。女主新婚,没几日,老公就从军走了,留下她一人在家,宛如守活寡一般,不知家里男人生死,每天坐卧不安。
于是某天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男人带兵打仗,两人相见,分外温存,结果阴风一吹,就看见森森白骨,累累死尸,数不清的冤魂野鬼在河间飘荡。
描画得最淋漓处,就是那断无定河边梦游的情境:
“一霎时顿觉得身躯寒冷,没来由一阵阵扑鼻血腥。
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巾;
见残骸都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箭穿胸,刀断臂,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
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髯还结坚冰!
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这骷骸几万千全不知名。
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
每唱及此,都令人百爪揪心,好像是在尸骨堆里散步,在鬼魂林立的地方参观,浑身的寒毛都一根根竖立起来才罢。
梦境映照现实。看来梦这样东西,早在古代或者说得近一些,程砚秋那个时代,就已经是百做不厌的东西了。
当晚戏散,爷爷、我和邱亮回城。山边小路崎岖,远远就见华宁城内,万家灯火,非常爽朗瑰丽。月光当头,秋虫啾啾,特别好的天气。
我心里还为各种对梦的盼望和担忧所缠绕着,所以没有什么话,邱亮则边走边跟爷爷请教小生戏的戏文。
我体质总是不太好,所以爷爷坚持让我坐在鼓师宋玉背的藤椅上,这样一路背着我往前走,既省得我的体力,又能加快点行程,同时,我是背对大家的方向,刚好又可以观看身后的动静。
我同意了,但毕竟那天的梦里,在我眼前,我真正看到的,就是宋玉,而不是邱亮。现在这样坐在他后背的藤椅上,心里总觉得这安排虽然很贴心但未免让人别扭。
这样胡思乱想往前走着,下山的坡路就要走到一半了。我背对着大家,对半山腰月光下的大自然确实看得非常真切。
地府峰绵延不断,这一带最是荒凉,草木稀疏。
一行人正走着,忽然听见山坡上传来咔咔啦啦几声巨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爷爷却忽然异常警觉起来,嘴里叨念着,不会吧。
邱亮见爷爷反应这么剧烈就说,难道那女鬼这么快就又找上门来了,我们不是才刚刚唱完戏嘛?
爷爷说,不会是鬼公主,如果是她,更生应该有感觉才对。
我确定地摇摇头,说,是啊,爷,我现在一点也不头疼,会不会就是山上的某块石头松动了发出的声音。
爷爷捋捋胡子,又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说,大概是吧。《异经》里也有过这样的记载,说山本是有灵性的东西,只不过,它们的样子跟我们人类差异太大。所以不容易知道哪里是它的头,哪里是它的脚。
邱亮啊了一声,说,照这么说,我们很有可能在山的肚子上赶路呢,说完自己也觉得幽默就呵呵笑了起来。
爷爷却没笑,说,是啊,真是这样也未可知。要不怎么有山腰、山脚的说法。我们现在的位置可不么,要么是在山的肚子上,要么就是在他的后背上。
沉默片刻,爷爷又说,人在山里,眼前总是能看见树木花草,耳中总是有鸟叫莺啼,一时间就会忘的一干二净。山其实是自成一体的存在,这个大物件,你要是从空中的某个位置看下来,说不定就是人的形状。
邱亮想象力丰富,不过我却似乎能感受他有点害怕了,因为他还没开口说话,就先向四周打量了一圈,说,那山洞或许是它的嘴?
爷爷说,对啊,山洞和地势低处就可以是山的五官七窍。
邱亮一边摸摸自己的寸头,说,树木大概就是它的头发?
我笑了,说,是头发,还是毛寸呢。
邱亮也笑开了。爷爷仍然没笑,说,即使这山不是人的形状,它也可以有它自己的眼睛、鼻子,只不过它不一定非得按照我们的理解去摆放。也就是说,人有人的规则,山也有山自己的规则。再说得明白点,它的胳膊和腿可能就是长在一起的,而眼睛鼻子和嘴,根本不需要分开,或许只是一个山洞罢了。
见爷爷说得这么严肃,我和邱亮刚刚有些放松的警惕,又回来了,不觉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爷爷说,我们睡一觉是一晚,山睡一觉有可能是半年,也可能是一年,而它苏醒时,大概也只是某处鸟兽有了变化,某处的石头松动移动了一点位置,某处的水流更多,而这些,都细微得不易被人类察觉……。
爷爷话未说完,忽然那咔咔拉拉咯咯崩崩的巨大声音又传了过来,这一次比刚才听起来近了很多。
爷爷也更加警觉了,他停下来,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又拿出罗盘来测探,打开只看了一眼,就叹息一声,又合起来,放了回去。
邱亮不解地望一眼爷爷,爷爷说,山是山,水是水,人是人,根本不是同样的东西,山鬼绝对不是用这种罗盘能发现的。我们得快走,这里确实有点不对劲儿。
爷爷说完开始命令宋玉他们加快了脚步,刚走出几十米,漫空尘沙骤起,遮住了月光。
刚刚的声音由远及近又开始响了起来,漫山遍野的飞鸟都惊得飞到空中,在灰色的月光中映出一片慌乱的飞影,此时地面开始不安分地上下起伏起来。
一个未知的怪物似乎正要破土而出,而整个周遭,所有生灵都沉浸在一片慌乱、不知所措、四散奔逃的气氛中!
第八十一章 山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