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本来对我爹娶妻生子都不抱什么想法了,但让奶奶和爷爷差点眼珠子掉下来的是,在我爹三十岁那年,他回来了。
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着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就是我娘。
那时我娘只有二十四岁,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苏昭天出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是三个人。
奶奶开始时是抵触的,但一想到马上就能抱上大孙子或者孙女,就什么埋怨都没有了。爷爷正好是反着的,开始时是意外,接着是愤怒,这个不肖子在外面这是都做了些什么勾当啊!
再加上我爹对我娘并不好,把我娘扔到家里之后,自己三天两头就又不见了。这种消失,是他根本断不了对外面广阔天地的渴望,他容忍不了自己渐渐安于村里平静得近乎无聊的生活,他需要刺激,需要在外面的天地里找自己的一席之地。
苏昭天竟然是这么个不三不四不负责任的男人,这对爷爷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一件事情。
爷爷向我描述了我娘的样子,这是个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姑娘,身材小巧,模样俊俏,是那种特别古典美的女人。
我问爷爷,我娘就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吗?
爷爷摇头说,我相信在她自己家里是有的,但在我们家,真的没有。
小谢老师不解地问,那,他们没有领登记证办结婚手续吗?至少结婚证上会有两个人的合影。
爷爷眉头紧锁,长叹一声,对我说,我倒是希望有,也三番五次地催促你爹明楣正娶你娘。可是,一直到最后,这畜牲……唉!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是我爹跟我娘的私生子。虽然那张法律文书只是一个程序,但对于我来说,却有着不同的意义。相信对于我娘,更是意义非凡。
自从来到偏僻的南苏村,我娘就像是被拐卖了,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因为跟我爹在一起,她背叛了整个家族,与父母决裂,跟我爹私奔。
据说我姥姥、姥爷最看不惯的是我爹那种不愿意负责任、逃避一切的浪荡公子哥的态度,他们觉得这样的男人靠不住,更不要说这还是个农村出身的男人。
我娘在怀我那段时间,经常以泪洗面,而我爹基本上保持着有我娘之前的那种浪子生活。
每次回家,仍然是身无分文,有时甚至鼻青脸肿,回来就是吃饭,睡觉,打我娘,伸手要钱,之后就会又不知去向。
好在爷爷奶奶对我娘就像是自己的亲闺女一样,对于这个可怜的给了我生命的女人来说,这个世界才多了一些温暖。
那是个阴天的下午,我娘吃过了午饭,来回溜达收拾屋子。我爹回来了,一身酒气。不用说,肯定是钱没了。
奶奶给他找了一身换洗的衣服,我娘刚刚安排他换好,我爹就呕了一身一床一地,然后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爷爷说其实自从我娘怀上我开始,我爹的阴病就已经极少发作了。
我问,爷,你是不是从那时就已经感觉到,他的阴病会转移到我身上?
爷爷点头,我是这么想的,不过那只是我猜的。也有可能,从那时起,你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理解,那是一种直觉,就像我直觉感到我舅爷俞广啸的灭门惨案跟钟山有关一样,那种灵感是从虚空里来的,而且只要一来,就萦绕不去。
虽然阴病已经基本远离了我爹,但他已经在与鬼怪为伍的路上走得太远太久,已经彻底没有办法回来了。
邱亮不解地问,变了一个人,是怎么回事?
爷爷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几十年与鬼怪妖魔打交道的人,如果还保持一颗正常人的仁心,那才是难能可贵的事情。再说,更生他爹一点阴阳术数也没学,压根就是一个平常人,他怎么可能还保有一个正常人的仁心?
爷爷说完这话,盯视着我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希望,那是对家族的希望,更有一些闪闪发光但我又没办法理解的东西。
那天晚些时候,我爹醒来了。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我娘走的累了,和奶奶收拾我爹吐在身上和床上地上的东西,费了她很大的力气,她靠在床边歇息。
我爹酒力未尽,撑着身子占了大半张床,用脚在我娘撑着脑袋的胳膊上踢了一脚,我娘脑袋没了支点,向旁边一歪,惊醒了。
我渴了。我爹半闭着双眼说。
我娘扶着肚子艰难地站起来,倒了一杯凉开水给他。我爹烂醉,用手接的力气也没有,我娘就努力欠着身子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我爹迷迷糊糊咬着杯子边,仰头喝水,水沿着嘴边流下来,喝到一半,又昏沉睡去。
我娘却脚下一滑,摔了一跤,一下子摔到了地上。血立即从身子下流了出来。鲜红的血液开始在砖地上洇开,我娘吓坏了,叫道:昭天,昭天!你醒醒!
我爹没有反应,睡眠和迷梦缠绕着他,睡得很沉。
奶奶听到动静,从厢屋跑过来,一下子吓得目瞪口呆。我娘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血流了一大片,透着恶毒的暗红。
奶奶忙跑去喊爷爷过来,说,快点,他爹,昭天媳妇这八成是要早产了。
爷爷哪经历过这种事情,当年我爹出生时,他都只是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另外一个房间等着,直到听到我爹那一声诡异的哭声。
现在他一个大男人,更是手足无措。奶奶把我娘扶到厢屋时,他只是站在床边抽了我爹几巴掌,希望他能赶快醒过来,尽一个丈夫、一个即将当爹的人的一点责任。
我爹没醒。
奶奶开始为我接生,我娘身型太过娇小,顺产本来就是一大难题,加上早产,她又出血不止,等到我顺利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娘已经奄奄一息。
奶奶把我放到爷爷怀里,开始手忙脚乱地为我娘止血,但是一切都晚了。就在那个大雨如注雷电交加的晚上,我娘撒手人寰。
爷爷说到这里,眼里泪光闪烁,他哽咽着,说:你奶奶把你一放到我怀里,你就不哭了。我老觉得你在看着我。然后,你静静地听着,听着你奶奶嘴里的惊呼,咒骂,她无奈地屋里屋外跑着,清除那些不断流出来的血。
唉!爷爷叹息一声,眼泪汩汩流下来,说,你奶奶把你放到你娘身边,她那时已经根本没什么力气了,但还是把你搂在怀里,脸上露着微笑,眼泪还止不住地掉下来。
我开始热泪盈眶,我在想象,那个黑暗的不安宁的晚上,我娘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幸福。
爷爷和奶奶站在床边,看着我娘,我娘侧首,看着我,用手指轻轻划过我还没有全干的头发,低低地说,你真好看。可惜,娘不能……陪着你了。
我娘努力抬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说,娘、爹,这孩子就……依靠你们了。名字,我想好了……就叫……更生吧。
奶奶再也忍不住了,放声抽泣起来,说,孩子你放心吧。我和你爹……一定,会把更生拉扯大。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一瞬间的明亮照亮了小屋中的一切。我娘渐渐闭上了双眼,脸上充满着生下我的幸福、离开我的不舍,放在我身上的手渐渐松开。
这样的画面,让我的心在一瞬间都要碎了。眼泪四溢,那之中似乎还包含着想念、感激,一些罪恶、一些委屈。
如果不是我,我娘不会那么年纪轻轻地离开人世。一个人身上的血液能有多少?全身血液流尽而死又该是多么惨烈的离开!
阴病发作以来我经历的种种异乎常人的场面,现在也化成浓浓的情绪宣泄出来,如果有我娘陪伴,我会不会更坚强,更从容,更能应对眼前这一切?
第七十章 捡回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