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里无休止的疼痛达到了极限,想抬手去拿怀里的摄魂铃,已经来不及了,惨叫一声向后便倒。
叮铃……叮铃铃……急促的铃声响起。我看见爷爷站在我身前,高举着胳膊,然后是一串法诀:定!
二嘎妈先是停住,呆若木鸡,她头上的女鬼似乎想绕过爷爷向我扑过来,但稚嫩的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摄魂铃越来越急促,她扭曲身体,瞬间消散。
啊——啊——我的儿啊——!
二嘎妈终于哭出声,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
她疯了。
人群围着我和爷爷,指指点点,开始是低低议论,随后是大声指责。
这都是你家更生的阴病闹的!
他爹犯病那光景咱村就死了多少人哪,现在这小子又开始啦!
你们苏家一辈一辈,是要把南苏村赶尽杀绝吗?
不能让他们再留在南苏村了,让他们走!
有几个村民向年长的族长呼吁。年轻一点的握紧拳头,义愤填膺,如果不是碍于爷爷的本事,大概已经动武来驱赶了。族长面露难色。
没等族长把绝情的话说出口,爷爷脸色铁青地弯腰抱起我,大踏步走出人群。
当天晚上,趁着夜色,爷爷和我离开了南苏村。整理包裹时,爷爷开始时一言不发,当把一件件戏装、各种颜色的髯口等唱戏用的东西收拾起来时,对我说:从今天开始,跟爷爷学唱戏吧。我点点头。
另外一个大箱子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法器,除了两个摄魂铃之外,其他的我都叫不出名字,但那些陈旧又神秘的颜色,以及包含的神秘力量,让我很好奇。
这时爷爷说:想学法术吗?我重重点头。
那晚月光皎洁。出发时,不知道爷爷从哪儿找来了四个脚夫,其中两人后背上各放一把藤椅,我和爷爷坐在上面。另外两人各背一个大木箱。
爷爷说:走!每隔一会儿,我会听见一声叮铃……。摄魂铃的声音在月夜里格外清脆悠长。脚夫有节奏地前进,我渐渐进入梦乡。
南苏村西面有两座山,一座是天路峰,一座是地府峰,两座山一高一低,传说是女娲补天时代神仙妖魔通天入地的地方。
穿过两山夹道,再走百余里,就是邱枫镇。那里是我们的第一站,爷爷要在那儿搭台唱戏。
半夜醒来,我把看见骑在二嘎妈头顶的女鬼的事情跟爷爷说了。爷爷很惊讶,说不知道那水鬼是什么来路,既然能附在二嘎妈身上,说明已经能聚化成人形。
这种鬼要比老宅子灵位上那种初级鬼高一个级别。初级鬼只能借助于年深日久的物件的力量,但人们看到的还是这个物件。
高一个级别的鬼可以借助人的力量,但会像皮影戏操纵者一样,稍有功力的阴阳师都能看到鬼和人两个形体。
再高些的鬼会直接附身于肉体,行动谈吐和真人无异,防不胜防,分不清是人是鬼。爷爷说这样的鬼对阴阳师来说,是最致命的。
不过,我能看到鬼形,说明已经具备当一名高阶阴阳师的天分,而且在第一个轮回十二年里,能压制阴病不发病,这两个方面都比我爹要强好多。
李二嘎肯定也是因为这个一阶水鬼丧命的。否则我不会体验到二嘎临死前在水中挣扎的那一幕。水鬼是想通过恐惧让我丧失反抗的力气。
想想就觉得可怕,眼睛所见原来并非都是真的,看着像谁和实际是谁原来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异。这个结论随后就被证明是个真理。
天路峰和地府峰两山夹道,自古是官道,是南北通渠运粮运盐的必经之路。邱枫镇也因这官道一直南北客商不断,保持人气旺盛、市井繁华至今。
两山山脊交合一带是个大高坡,路两侧百年古树林立,遮天蔽日。
一路走来,我暗自奇怪,这五个脚夫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走得不徐不急,大气都不喘。
月过东山,月光衬着树影,越发显得这一队夜行人古怪。
忽然那种头疼的感觉又出现了,这次来得更突然,更强烈。阴病啊阴病,看来从今以后,我是再也不能过安生日子了。
爷,我头疼。
爷爷立即警觉地跳下藤椅,取出腰间挂着的一个罗盘,打开,上面指针左右晃动,越来越剧烈,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看来这一带也不干净。
转身摇了两下摄魂铃,对脚夫说:停,坐。几个人立即整齐有序地席地坐下,低头不语。我从藤椅上下来,看见爷爷在脚夫们的额头上粘了什么东西。
更生,你也坐下,一会儿不论听到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爷爷飞快地打开一个口袋,抓出一把白灰,在我和脚夫们周围分别画了两个白圈。又扯出一件戏服,盖在我身上,随即念念有词。
头疼越来越厉害,我几乎已经坐不稳了。直觉告诉我,不干净的东西一定已经很近很近,触手可及。
爷爷在两个白圈外刚刚盘膝坐下,就见一道雾气从树丛间溢出,越聚越浓,速度飞快,伴随着一种腐臭味儿,雾气聚合,有几个人形立在雾气里。
头疼达到顶点,我伸手握住腰间摄魂铃,轻轻摇晃,想缓解一下那种折磨。透过戏服的缝隙,看见那几个人向前逼近,在爷爷身前几米远的地方停住。
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个孩子在哪儿!
一个空洞的声音飘进我脑海,是为首的那个女人发出的,看上去二十多岁年纪。
爷爷轻轻一笑,说:孩子是我的,该在哪儿,就在哪儿!敢问是哪路鬼王,想要我孩儿?
对方不答话,只是把双臂缓缓抬起,后面的十几个人也跟着一起动作。这时我看见旁边白圈里的四个脚夫正努力地要站起来,又坐下,双臂跟对面鬼众的动作一样。
那种整齐的步调就像是我们上课间操时,领操者和同学们的动作。又像是某种奇异的舞蹈。
为首的女人身上磷光闪闪,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一条一条的肋骨,发着惨白惨白的颜色。
肋骨之间有些污浊的皮肉,垂挂着,粘粘的、湿答答的,就像是经受了夜间的露气,又像是皮肉经过岁月的冲击,还没有腐烂干净,留下的一点残余。
后面的十几个人也都好不到哪去,他们学着这个女人的动作,抬起胳膊。有几个人的胳膊根本就是一根骨头。
上臂和前臂之间的骨头缝,有的是一些破布条垂下来,有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粘粘的腐肉。
我平时对腐肉是最怕的。正常的血肉就很可怕,他们鲜红、湿软,即使有脂肪也会现出一种惨白。
而腐肉则完全不同。他们不仅是失去了生命活力,同时正在变化成另外一种东西。那种东西给人的想象空间更大更恶心。
肉体一但腐烂,似乎总是能与各种虫子联系起来。
为首的女人骨架之间的腐肉内,蠢蠢欲动,不断有各种虫子钻出来。它们扭曲着身体,似乎是要挣脱那些腐肉的束缚。
苍白直立的骨架,不断钻出来的数不清的虫子。它们软软的身体一路向下。
有些虫子在向下爬行的过程中,没有抓住所附着的肉体,直接从半空中掉下来,落在官道上。
而新鲜肉体的味道,和它们获得的短暂自由,更是让它们兴奋异常。
它们整齐划一地向前爬行着,朝着我和爷爷的方向。
它们肉鼓鼓的吃饱了腐肉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湿湿粘粘的轨迹。
第八章 夹山路